公交车摇摇晃晃,街景在窗外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
苏念星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呼出的雾气短暂地遮住自己的倒影,又迅速消散。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她坐在老家河堤上,拿一支只剩半截的铅笔,在废作业本背面画下第一幅素描。那时的风带着荷叶味,吹得她耳边的碎发轻轻飞扬,她对自己说:
“苏念星,你要一直画下去,画到世界再也看不见颜色,你就做那最后一束光。”
如今,那束光被折进一纸契约,锁进镶金的牢笼,连呼吸都带着昂贵的枷锁。
陆家庄园的铁艺大门在暮色里张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陈叔迎出来,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温暖的旧棉絮。“少奶奶,您脸色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陈叔,只是……有点累。”
她扯出一个笑,唇角却像被线吊住,僵硬地悬在脸颊上。回房的路那么长,雕花楼梯的每一级都刻着繁复的卷草纹,像一条条冰冷的藤蔓,缠住她的脚踝。
门一关,黑暗立刻涌上来,温柔而残酷。
她站在画板前,看着上午未完成的半幅人像——那是一张轮廓与陆廷渊七分相似的脸,眉骨锋利,唇线薄削,却在她笔下被赋予了一抹不该有的温度。她忽然抬手,“嘶啦”一声,画纸被撕成两半,再撕,再揉,直到那抹温度变成皱巴巴的一团,被她狠狠掷向墙角。纸团撞在护墙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像心脏被摔碎的声音。
眼泪终于找到出口,滚烫地砸下来,落在地板上,砸出一枚又一枚透明的深潭。
她顺着墙滑坐下去,抱膝把自己蜷成最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躲过所有利箭。窗外,月亮被云遮住,只剩一圈惨淡的银边。她想起契约最后一页,陆廷渊用钢笔写下的那句冷冰冰的附加条款:
“合约期内,任何一方不得对外泄露关系,否则视为违约,违约金——”
后面那一串零,像一条巨大的铁链,把她所有申诉的路都焊死。
夜越来越深,庄园的喷泉停了,风掠过紫藤架,发出幽微的“沙沙”声,像谁在暗处翻书。
苏念星把脸埋进臂弯,泪水顺着肘部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条细细的小溪,蜿蜒到那团被揉皱的画纸旁,仿佛要把它重新泡软、展平,再递回她颤抖的掌心。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契约结束的那一天。
她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得把泪痕洗净,把脊背挺直,拿起那支被摔断又重新削好的画笔,在另一张崭新的画布上,继续画——
哪怕画出来的,全是被金色牢笼折射的、支离破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