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棠掏钱买了五斤花生米,又要了点红糖。掌柜的看着她一手裂纹的手,叹了口气,“嫂子,您这手咋还这样,不歇歇啊?”
“手停了,人就凉了。”
她提着布袋走出店,阳光刺得人眯眼。街那头的茶馆门口一阵笑声传来。
沈若棠看过去——
几张熟面孔:马桂香、王彩霞,还有几个平日里嘴勤的主儿。
她听得清楚。
“你说沈嫂子这人,活得怪。她那豆腐卖得好,全靠干女儿跑腿。”
“那干女儿八成是图她钱。那姑娘眼神精着呢。”
“她一个老寡妇,钱也不多,留那姑娘在身边,不图啥?”
沈若棠走近两步,茶馆里的声音停了一瞬。
王彩霞干笑,“哎哟沈嫂子,这不是聊闲话嘛,您别往心里去。”
沈若棠提着袋子,淡淡一笑,“往心里去也没空。豆腐得回去压,不压就酸。”
她停顿一下,目光扫过那几张脸,语气平平:“豆腐热是因为人忙。人闲了,心就酸。你们要是真有空,就去干点活。
嘴再能搅,也搅不出油。”
茶馆里没人出声。
夜风吹得窗纸直抖。沈若棠靠在炕边,手里拿着针线。
针尖一出一进,穿得密,线头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门外传来敲门声,不急不慢,三下。
她放下针,抹了下手上的粉末,“进来。”
门开了,赵茹安的影子落在门槛上。她神情有点尴尬,手里拎着个食盒,香味先飘进来。
“妈,我给您带了碗肉末豆腐。”
沈若棠挑眉,“花钱买的?”
“厂里饭堂的师傅给的。”
“白给?”
“我帮他抄了份账。”
沈若棠“嗯”了一声,没接。
赵茹安笑着走上前,“妈,您尝尝,热乎的。”
沈若棠没动筷子,只问:“那师傅多大年纪?”
“比我大点,四十来岁。”
“嘴甜不甜?”
“啊?”赵茹安愣了下,笑着说,“挺能说的。”
“能说就少听。
谁嘴甜,谁靠不住。嘴上甜,心里算着。
你帮人抄账,人家给你饭,合情;要再给你别的,就不合理。”
赵茹安被说得脸红,“妈,您这话……”
“不是我多心。你年轻,人家老练。
你以为是人情,别人当投资。”
沈若棠端起碗,喝了一口。
“盐多,火小。
他做的豆腐比我这滑,可没理。”
“没理?”
“人心滑,豆腐就滑。
真讲理的人,火候舍得掌握。”
赵茹安想笑,又不敢笑。
“妈,您这人,现在看谁都多想。”
“想多比想少强。
你记着,嘴甜的最能缠,心急的最会算。
有的人一口一个‘沈妈’,一句‘您辛苦’,下一句就能伸手。”
赵茹安低着头,心里又暖又惭愧。
“妈,我没要人家的。”
“我知道你不会。可你得听我一句,嘴甜的人,别信太久。
你要真信他,就让他干点活,看他肯不肯。
干活的嘴不甜,甜嘴的不肯干。”
窗外的风呼地一声,吹得灯影晃。
沈若棠抬头,看着那跳动的灯光,语气淡淡的。
“人活一辈子,最难是分清谁动心,谁动嘴。
你要是看错,十年都翻不回来。”
赵茹安点点头,轻声说:“妈,我懂。
我帮人做事,也该留个界。”
“界是自己的,理也是自己的。
人敬你,不是因为你会帮,是因为你守得住。”
沈若棠放下碗,擦擦嘴。
“这豆腐我吃了。味虽一般,可火候稳。
人能做到稳,就不怕被谁算。”
她看向赵茹安,声音不高,却沉得稳当。
“茹安,记着。别怕得罪人。
嘴甜的夸你一句,能让你赔十句理。
会笑的多,会做的少。
以后谁要跟你说‘你真好’,你就先问——‘好能值几个钱?’”
赵茹安笑着,“妈,您这话,够顶一桌子的菜了。”
沈若棠也笑,笑里一点冷,“这桌子得自己抬,别让别人抬。
别人抬的,早晚要翻。”
她把碗推远,起身去关窗。
风停了,屋里只剩火的余温。
沈若棠站在窗边,背影笔直。
屋里的灯暗了两次又亮,光落在她手上那些旧茧上,明明灭灭。
隔了一天,沈若棠去镇东口。那边新开了家粮站,门口人多得像赶集。
她本来是去取两袋黄豆,刚到门口,就被人拦住。
“沈嫂子,您也来啊?”
是王彩霞,胳膊底下夹着一沓票子,笑得一脸熟络,“正好,我帮您拿豆子。”
沈若棠扫她一眼,“你这票子,哪来的?”
“嗨,我这两天帮人跑腿,顺便挣点脚钱。”
“嘴上跑的腿?”
“啥意思?”
沈若棠往旁边站,让出路,“你这人不是干活的命,嘴勤手懒,老毛病。
能跑腿的早跑远了,还能堵门口逮我?”
王彩霞脸一僵,挤笑,“嫂子,您这人还是那么损。”
“我哪损,我说实话。
你要真勤快,就不会老混在茶馆门口跟那几张嘴搅合。”
周围几个人偷笑,王彩霞面子挂不住,往前凑半步,压低声:“嫂子,我是真想和您好好处。
上回那事我不该乱嚼舌头,咱邻里一场,何必结这么大仇。”
沈若棠淡淡:“我没仇。
我这人记不住谁嚼舌头,记得谁借钱不还。”
王彩霞的脸一点点僵硬,“那点钱,我迟早补。”
“迟早的意思是——等我死了再补?”
人群里传来一阵轻笑。王彩霞的脸彻底垮了,憋了半天,哼出一句,“沈嫂子,您这嘴也太刻了。”
“刻得出茧才不烂。”沈若棠把豆子往肩上一扛,“你要真想补,就别在嘴上补。
借嘴过日子的人,活不长。”
她说完走人。王彩霞站在原地,面红耳赤,连手里的票子都掉了一张。
沈若棠回去时,路过镇口小吃摊,闻着油香,停了一下。
摊主是个年轻媳妇,见她停下,笑着招呼:“沈婶,今儿试试我家的炸豆腐?刚出锅。”
“多少钱一块?”
“三分钱。”
沈若棠掏了几张零钱,买了两块。她没急着吃,先看那媳妇炸的火候。
“你这火,刚好。”
“是我男人教的。”那媳妇笑得腼腆,“他说豆腐不能急炸,急了心就空。”
沈若棠点点头,“你男人这话像样。
心空的豆腐不顶饿,嘴滑的人不顶事。”
她递过去两块豆腐,“你留一块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