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看似与过去数百个日夜并无不同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如同上天精心调配的稀薄蜂蜜,透过病房那扇宽大的落地窗,慵懒而慷慨地铺洒进来。光线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光柱,其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它们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中缓慢起舞。
这光芒为冰冷的医疗仪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铜色,为洁白的床单增添了柔软的质感,最后,它温柔地笼罩着布兰卡那张过分恬静、过分苍白的睡颜,仿佛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驱散她眉宇间残留的寒意。
黑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态依旧带着莱塔尼亚贵族特有的优雅,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优雅之下深藏的疲惫。他刚刚为布兰卡读完一本诗集——不是莱塔尼亚那些华丽繁复的古典篇章,而是一本哥伦比亚现代诗人的作品,诗句简洁、意象空灵,像是对星空的某种遥远呼应。
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但他固执地相信,这些不同于他们故土的声音,或许能像一把不一样的钥匙,轻轻叩击她紧闭的意识之门。
他合上书,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床上的挚友。
她的呼吸平稳而微弱,依靠着精密的生命维持系统,如同被冻结在时间琥珀里的精灵,美丽,却了无生机。
他的目光复杂地流淌过她沉睡的面容——那里面有关切,如同永不干涸的涓涓细流;有期盼,如同在漫长寒夜中期盼黎明;更有那数百个日夜漫长等待所刻下的、无声的痕迹。他原本年轻而略显疏离的脸庞,在这些日子的磨砺下,线条变得更加坚硬,眼神也沉淀下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与专注。
窗外的天空,色彩正在缓慢地变幻,从温暖的橙黄逐渐过渡到深沉的绛紫。黑键想起,今晚“圣约之手”的医疗顾问会来进行例行巡查,他需要提前去确认一下最新的监测数据和药剂调整方案。这几乎成了他每日生活的一部分,琐碎,却至关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木质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他立刻下意识地停顿,看向布兰卡,确认她没有受到任何打扰。然后,他才继续动作,尽量悄无声息地转身,准备朝病房门口走去。
就在他转身,深色衣摆随之在空气中划出一个轻微弧度的刹那——
一股力量,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意志的力量,如同初生蝴蝶第一次振动翅膀,如同冰封湖面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从他身后的衣角传来。
那感觉,轻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像是一根羽毛拂过心尖。
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触碰,却像是一道撕裂了整个寂静世界的、无声的惊雷,又像是一把积蓄了数百个日夜力量的巨锤,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在了黑键的背脊上!
“!”
他的身体在万分之一秒内彻底僵直,仿佛瞬间被石化。
心脏,那颗因为长久担忧而变得异常敏感的心脏,在胸腔里先是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跌入无底深渊,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要撞碎肋骨的速度和力量猛烈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咚!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头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和模糊。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是错觉吗?
是因为他太渴望这一幕,以至于感官在极度疲惫下产生了可悲的幻象?
还是……还是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祈求,却总在醒来时化为泡影的奢望,终于……成真了?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都会惊散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触感。
那微弱的拉扯感,依旧固执地存在着。
不是幻觉。
不是梦。
“!”
黑键猛地、几乎是有些狼狈和踉跄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快得带起了一阵风,吹动了床头柜上摊开的书页,发出“哗啦”的轻响。他的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淡紫色的眼眸瞪大到极致,里面写满了纯粹的、未经任何处理的难以置信、排山倒海般的狂喜,以及一种近乎恐惧的惊愕——恐惧这又是一场终将醒来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