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着,看着林如海虽然清瘦却异常坚定的神色,也知道再阻拦便是自己无理了。
况且,近来府中多事之秋,凤丫头病得起不来身。
探春虽能干也是独木难支,外面风声又紧。
让黛玉回到她父亲身边,或许反而更安全,对她将来也好。
她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
“罢了,罢了……你说的也在理。玉儿……终究是林家的女儿。接她回去,好生照料吧。”
说罢,命鸳鸯亲自去潇湘馆,告诉黛玉收拾东西,并从公中支取些银子给黛玉添妆。
当黛玉正在潇湘馆内对着一局残棋发呆,心中思绪万千之时。
忽见鸳鸯亲自过来,传达了贾母的准允和父亲来接的消息时。
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离开贾府,是她深思熟虑后早已有的念头,是挣脱牢笼的渴望。
但当真要离开这生活了多年、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的地方,离开年迈慈祥、对她确有真情的外祖母,离开探春、惜春等这些尚有真性情的姐妹。
一股难以抑制的不舍与怅惘还是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
然而,这丝怅惘很快便被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解脱感和对未来的隐约期待所覆盖、所取代。
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她平静地起身,指挥着紫鹃和雪雁开始收拾行李。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除了日常衣物,主要便是那些视若生命的书籍、诗稿、以及一些珍贵的笔墨纸砚和贴身之物。
那架她常弹的琴,那盆她精心养护的、已经有些萎蔫的兰花,还有那些姐妹们送的玩物……
大多都带不走,也不必带走了。
紫鹃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低声啜泣,为即将到来的分离。
也为姑娘终于能脱离这是非之地感到一丝庆幸。
临行前,黛玉去辞别贾母。
贾母搂着她,又是一场大哭。
反复叮嘱她以后定要常来走动,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派人来说,仿佛她不是回自己家,而是要远嫁天涯。
黛玉心中酸楚难言,强忍着泪水,一一应下。
她又去见了探春、李纨、惜春等人,姐妹话别,自有一番伤感。
探春拉着她的手,低声道。
“林姐姐回去是好事,日后……各自保重。”
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至于宝玉,听闻黛玉要走了,如同五雷轰顶。
从怡红院一路狂奔而来,也顾不得许多人在场,一把扯住黛玉的袖子,急得眼圈通红,语无伦次道。
“林妹妹!你……你怎么要走了?在这里住着不好吗?咱们一起读书,一起作诗,一起顽笑,不是好好的?你走了,我……我同谁说话去?谁还懂我的那些痴意?你定是嫌我这里不好了,是不是?”
看着他依旧懵懂、只知依恋不舍、全然不懂世事艰难和别离无奈的样子。
黛玉心中最后一点因过往情谊而生出的涟漪,也彻底平复了。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得近乎悲悯,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声音清淡如水。
“二哥哥,我父亲来接我,我自然要回家的。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你……好生读书,孝敬老太太、太太,保重自己吧。”
说罢,不再看他那怔忡、茫然、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痛苦表情。
扶着早已哭成泪人、提着包裹的紫鹃,毅然转身,向着前厅走去,步伐没有一丝犹豫。
林如海在前厅等候,见女儿穿着一件月白绫袄。
外罩着那件他眼熟的、毛色极好的白狐皮斗篷。
虽身形依旧纤弱,面色也有些苍白。
但眼神却较以往多了几分沉静与坚定,心中稍感安慰,又不禁一阵酸楚。
他向贾母、贾政再次深深道谢后,便亲自携了黛玉的手,温声道。
“玉儿,我们回家。”
扶着她登上了等候在外的青帷小车。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宁荣街的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
黛玉忍不住抬手,微微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回头。
最后望了一眼那日益显出颓败之象、门楣依旧高大却难掩暮气的荣国府邸。
一个少女时代,一段寄人篱下、掺杂着欢乐与泪水、憧憬与绝望的少女时光。
似乎在她身后,随着那缓缓关闭的朱漆大门,彻底地合上了。
前方,是未知的。
却属于她林黛玉自己的,新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