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北邙。
风雪稍歇,寒气刺骨。
一支极其特殊的“大军”正艰难跋涉在北上的官道上。
没有雄壮的军鼓,没有耀眼的旌旗,只有一桿略显萧索的“张”字帅旗在寒风中无力飘动。
队伍的核心,是一辆由两匹老马拉著的朴素马车。
马车內,张奐身著儒衫,外面却罩著甲冑。
他闭目端坐,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车帘半掀,露出他布满皱纹的脸庞。
马车周围,是一千名徒步追隨的学生。
汉代的规矩,老师走到哪,学生得走到哪。
哪怕是老师被发配到边境,学生也得跟去,这就叫门生的品德。
在队伍最前方,由八名最强壮的学生抬著的一具散发著松木气味的棺槨、
棺槨粗糲,没有上漆,在雪地里白得刺眼。
这是出发前,张奐亲自命人打造的。
他指著棺木对弟子说:“此去幽州,凶险莫测。若老朽战死沙场,便以此棺收敛骸骨,埋骨幽燕。若侥倖生还——此棺,便是老朽对你们、对雒阳、对这浊浊世道最后的交代!”
“为张师效死!诛灭国贼!澄清寰宇!”领头的学生振臂高呼。
“效死!效死!”学子齐声应和,声浪压过风雪。
不过张奐並没有机会去面见天子。
在即將抵达洛阳的夕阳亭外。
吕强在风雪中等他。
“张公好久不见。”
“吕常侍”张奐的马车停在路边的驛亭旁。
他裹著一件旧皮袄,坐在亭中坐榻上,望著亭外风雪中瑟缩却依旧挺直脊樑的弟子们,浑浊的老眼微动。
“陛下有別的意思”
张奐眼皮微抬,却没有太多意外。
“张公也已不是年轻时,没那么衝动了,陛下想说什么,张公应该很清楚——”
“有些话,张公得记在心里,咽在肚里。”
小雪遮盖了夕阳亭,亭內二人说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有风雪呼啸著穿过亭柱的声音。
公元180年,九月中旬,七十七岁的老將带著弟子千人,放下儒经,重新回到了战场。
灵帝任命张奐为鲜卑大都护,重设鲜卑都护府,如西域故事。
持节总督幽并朔三州诸军事。
曹节听到这个消息,额头直冒冷汗。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张奐,张然明,这老头七十七岁了,怎么还没死在弘农教他的书不好吗”
“你说陛下该不会是想利用张奐来对付我吧”
越骑校尉曹破石摇头道:“兄长,或许是你多想了。”
“这几年鲜卑年年寇关,边塞多打败仗。”
“那张奐毕竟是老帅了,能力过人,重新主持边塞战事,稳定人心,没什么大不了。”
“可那张然明对我恨之入骨!”曹节確实慌了。
“当年我与王甫假传詔书,让他杀竇武、陈蕃。”
“他被清流敌视,退隱教书,他仕途自此断了,能不恨我吗”
曹破石暗暗道:“那也没办法,段熲被杀后,陛下不用他,还能用谁”
“此人毕竟离开官场多年,缺乏羽翼。”
“党人在这时把他抬出来,陛下也未必不清楚。”
“再说了,没了兄长你,谁能替陛下遮风挡雨呢,张让、赵忠吗”
“呵呵,不是我瞧不起他们,他们真有本事对付清流”
“张让他自己都跟潁川陈家不清不楚,赵忠更不必说,他的族弟赵苞可是清流名臣呢。”
曹破石这话说的没错,张让是潁川人,父亲去世后,葬在潁川。
虽然一个郡的人都来参加葬礼,但却没有一个清流名士愿意去弔唁,只有陈群的爷爷陈定参加了葬礼。
由曹鸞上书回护党人而引起的第二次党錮之祸爆发后,张让感念陈定的恩德,对他家多有保全他们俩不仅是同州同郡的老乡,而且一个是清流名臣,一个是浊流权宦,两家人暗地勾结数不胜数。
只是——陈家人在汉末名声太大。
汉代荀、陈,那可是与唐朝的崔、杜並称於世的士林领军人物,根本没人敢嚼他们舌根。
赵忠跟赵苞呢,也没人敢说——
就是那扬言要釐清京都污浊的阳球,也照样与宦官联姻——
嘴上话说的多漂亮不要紧,得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实际上,整个浊流阵营,还真就全靠著曹节一个人撑著,其他的宦官都是墙头草。
谁心里五分装著天下,五分装著自己啊,全是十分装著自己的货色。
“要是兄长不放心——”
“等到仗打完了,兄长趁机下手,一盆勾结党人的脏水泼上去,他张奐再能打也没用。”
“清流看不起这老头,利用完了就不会保他的。”
曹节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靠著政变走到今日的曹节,也已经六十三岁了。
越是到晚年,他越是担心会被清流翻盘算总帐。
闔家老少的性命都在曹节手中,曹节抓得住权,他们就能活。
抓不住,全族都得死。
“我老了,撑不了几年了。”
“得抓紧让何贵人当皇后。”
“今后有了何家帮衬,即便是我死了,你们也能活。”
曹破石低声道:“此事进行的甚是顺利。”
“兄长放心吧,在这宫里啊,何家和咱们是一条心,当年一起扳倒了宋皇后,灭了扶风宋家满门,何家已经没有回头路。”
“除了何家的儿子以外,天子不会有其他任何男性子嗣。”
“即便是有——呵,我大汉朝运行这么多年了,养在宫里得皇子多半活不了,这是规矩——
曹节眼神一闪:“何家的儿子,也不能养在宫里,以防万一。”
曹破石点头:“弟明白。”
“玄德,京都来了消息。”
简雍耳听八方,很快把张奐即將赴任,主持战事的消息送来。
“你猜猜看,陛下让谁督战”
刘备信口而出:“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奐,张然明。”
简雍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呵呵,除了张然明,如今还能有谁撑得住这么大的场面”刘备正在给的卢餵养草料,在出战前,还得加精粮,没日没夜的吃,防止马儿掉膘。
张飞恼火道:“那我们不也要受他节度”
“非也,幽并方面如果有张公坐镇,备反而安心。”
刘备將最后一把豆子丟入槽中,转身对诸將道。
“如果幽州出了事,咱们之前打下的战果就全都荡然无存了。”
“备猜测,之所以擅石槐今岁向幽州发起猛攻,也是因为这两年我军在幽州把东部鲜卑打痛了。”
“不少部落归附了汉家,擅石槐是重新去建立威信的。”
“为此,胡兵的数量不会少,靠幽州刺史郭勛——我看难以守住。”
“并州刺史张懿么,备也见过两次,才能平庸。”
“他们二人绝对不是擅石槐的对手,如果是张公督战,那则未必了。”
张飞不解道:“大兄,张奐那老头有那么厉害”
刘备点头:“可以这么说吧,他是近二十年来,唯一一个大胜过鲜卑的人。他在哪,边塞就能安寧。”
“不说战胜擅石槐,能稳住局势,不使幽并破败是没有问题的。”
“陛下重启张公,估计正是想用他牵制住中部鲜卑,方便我等直取五原、朔方。”
“也或许是——”刘子惠看向刘备:“党人用来牵制明公的呢”
张飞嘆息道:“唉,他们朝堂里的这些人,怎么总是在算计。”
“算计来,算计去,不痛快。”
刘备点头。
“不痛快的事儿,就不用想了,目下专心攻克五原才是。”
“并州兵到齐了吗”
吕布回答道:“刘使君,到都到齐了。”
“但我并州兵骑,会单独行动,不会受朔州军节度。”
张飞恼火道:“你!”
“哎,益德!”刘备笑道:“皇甫义真麾下有太原、上党、雁门三郡奔命兵、并州兵骑、驰刑士,三千余人,他们本就是客將,能合作就好。”
“我朔州军人数也不少,未必会全程仰仗并州军。”
“五原郡是通往朔方郡的必经之地,胡骑如要增援置鞬落罗,必会走昆都仑河谷南下。”
“吕君既然是五原人,熟悉地形,那便由吕君的并州兵骑去对付五原的敌兵如何。”
吕布眉头一皱:“五原的胡骑数量可要比我并州军多得多,你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刘备严肃道:“吕君清楚就好,此战我朔州面对的是三部鲜卑中人数最多的一部,无论是我朔州军,还是并州军都无法单独应对。”
“不合作,那就等胡人踏破阴山,一起战死。”
吕布与刘备对视一眼,良久后嘆息了一声:“愿听使君指教。”
刘备摊开舆图。
“塞外的拓跋,是西部鲜卑主力。他们一共有八个部落,都散落在阴山以北,俘虏说,此部加上河套的部落,通计不下万余鲜卑兵。”
实际上,这还是刘备估算的少的。
西部鲜卑的主体是鲜卑西征时,吞併的漠北匈奴。
当时有多少北匈奴变成鲜卑呢
史称:十万余落。
就是十万余户匈奴,就算每户出兵一人,就是“胜兵”十余万,这些匈奴皆自號鲜卑,鲜卑由此渐盛”!
西部鲜卑的主力就是由这些塞外北匈奴组成的。
他们散布在各个草原上,很难集中。
不可能说一次性投入十万骑来进攻朔州,那整个河套的草场都得被吃完。
肯定有一部分靠近弹汗山的西部鲜卑被抽去打幽州了。
但鲜卑人能动员两三万骑是不成问题的。
“一旦朔州开战,牵一髮而动全身。”
“来自阴山北面、朔方、五原的胡骑被动员起来,备估算,我们要应对三万左右的鲜卑人。”
吕布听闻这消息,到抽一口凉气。
这话其实不用刘备多说,他老家是怎么被胡人占领的,吕布心里门清。
三国正史可不是演义,武將的个人武勇在战场上的作用是相当有限的。
“敢问刘使君,朔州军到底有多少人”
刘备直言道:“加上度辽营,定襄军,南匈奴、上郡的龟兹义从,全员七千五百三十二人。”
“七千五百三十二人——”
皇甫嵩无奈道:“加上我三千并州军,堪堪万人而已。”
“朝廷是真不愿意在朔州投入兵力啊。”
刘备无奈道:“成本大,回报小。”
“朝廷更愿意把主力投入到守护幽州上。”
“据传,黎阳营的突骑,三河五校的精兵,冀州的强弩都在徵发的路上。”
“张公已率步骑四万向广阳郡去。”
吕布咂舌道:“这么说,咱们在朔州是偏师打偏师。”
“然也,张公盛名满朝,他带主力军很正常,不过么,张公的任务是守住幽州。”刘备转头看向五原:“我军的任务则是夺下河南地。”
“吕君有没有想过,把这支偏师打成主力。”
吕布笑道:“堪堪万人,既要击退三倍於己的胡兵,还得夺下五原、朔方这是笑话。”
“即便如此,若能与张然明、擅石槐这类举世名將共同逐鹿於沙场,不也是边塞武人毕生的追求吗”
刘备目光坚定:“不管并州军去不去。”
“备去五原,在胡人准备周全之前,先行下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云中新建,决不能放任胡骑来破坏冬麦,务必要將战场放在敌境。”
“益德、传令下去,请定襄太守徐荣与云中太守张扬主持云中防务。”
“其余各部五千人,包括度辽营,今夜便出发,沿著阴山,一路进发五原。”
刘备说完就走了。
“这小子真敢去啊”
吕布身后,魏续指著刘备远去的方向大为讚嘆。
此人是吕布的外亲,也就是娘家人。比宋宪、侯成、成廉几人更受信任。
这些并州党驰勇善战,精通骑射,面对强敌也敢打敢冲。
只是以一敌三这个数量差,仍然让多数人望而却步。
“如果一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都不怕胡人。”
“我们这些被胡人占了老家,挖了祖坟的并州人反而胆怯,岂不让人笑话。”
“一打三,就一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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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吕布上了。”
吕布翻身上马,肩扛大戟,转头道。
“你们呢”
魏续笑道:“那就去唄。”
“让幽州人替我们并州人夺回家乡,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并州兵骑,比不过他们幽州突骑呢。”
没错,并州兵骑是汉朝官方定名,而不是什么狼骑。
世祖以幽、并州兵骑定天下,故於黎阳立营,以謁者监之,兵骑千人。
与并州兵骑齐名的幽州突骑和凉州大马谁强谁弱,基本分不出来。
都是边郡人,多少有些血性,看著一群幽州人来主持五原战事,并州人心里多少有些窝囊气。
吕布厉声道:“那咱们也出发。”
“哼,我倒要看看,九原城头,是咱们并州人先登,还是他们幽州人先登。”
“全军,向五原郡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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