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持节,督三州兵事,汉军兵骑,威震五原!
九月秋深,阳城沐休之期。
袁隗府邸深院,黄叶铺径。
董卓身形魁梧,身著锦袍也掩不住边將的彪悍之气,此时他却如狸猫般恭谨地跪坐在袁隗下首的软垫上。
这位西凉悍將,眼神深处藏著对权势的渴望,但在自己的举主面前,收敛得极好。
他憨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城府深重之人。
袁隗端坐在铺著白狐皮的坐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一串暖玉手珠,昏老眼看似无神,实则悄然锁在董卓身上。
寒暄不过片语,话锋如刀切入要害:“仲颖,刘备此人,你可在河东见过”
董卓闻言,那双豹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隨即浮现出茫然与恭顺,硕大的头颅摇得像拨浪鼓。
“回袁公话,不曾!刘玄德的名头最近震得整个并州都听得见,可刚出雒阳那会儿他不过还是一小小比千石司马呢,董某居河东理政,事务繁忙,与他这等小官无缘得见。”
他微顿,偷覷一眼袁隗波澜不惊的脸,又瞥向侍立袁隗身侧、正凝神静听的袁绍,立刻补充道:“董某一介武夫,粗鄙少文,当年犯了错被免官,若非袁公赏识提携,岂能有今日董某是袁家门生,事关紧要,岂敢欺瞒”
他大手用力拍了拍胸脯,震得锦袍微颤。
“此人过河东,或有其事,然董某闻所未闻,绝无接触。”
袁绍闻言,剑眉微蹙,英挺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疑虑。
他与董卓目光隔空一撞,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
董卓口中“不知”,反倒像是撇清得太过乾净。
“那便蹊蹺了——”
袁隗苍老的声音里藏著刺。
“三河骑士,岂是轻易能收买的若非河东地头有人暗助,那刘备从何得此精兵”
此言一出,暖阁空气骤然发紧。
河东,董卓的地盘,河东骑士被刘备调用,董卓竟说不知
是故作姿態,还是真有其他势力插手
董卓心念电转,面上却毫无惊惶,肃然沉声道:“此事必有蹊蹺。袁公明鑑,董某这就回去,严查河东各处民籍粮册,从王屋山到风陵渡各县一处处查,就是掘地三尺,也定给袁公一个交代!”
袁隗浑浊的老眼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终於,他微微頷首,露出看似满意的神色:“仲颖做事,老夫自是放心的。”
话锋顺势一滑,似漫不经心地提起往事:“老夫记得当年,你是段颖提拔起来的武人,后隨张奐平羌乱、定凉州,也是立过赫赫战功的——”
董卓一听段疑、张奐之名,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强自压下,挤出笑容,声音却不由得低沉了几分:“袁公过誉了——董某早年確实是段纪明故吏,但早与他这种浊流一刀两断!”
“至於那张然明——唉——”
他欲言又止,肥厚的脸上满是苦涩。
“当年张然明自敦煌徙居弘农华阴,执意弃武从文,钻研经学,欲入清流党人——可结果呢”
“京师这些士林高门,哪家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只將他视作阉党鹰犬,只怕到如今都未曾洗净吧”
“两年前,董某赴任河东,念其旧情,也曾备下厚礼,带了上好的蜀锦縑帛百余匹亲赴弘农拜望。盼著张然明能看在旧日袍泽的情分上,指点官途。”
“可那张奐呢!”董卓声音陡然尖厉。
“他脱下了鎧甲,教起了诗书,竟嫌董某一介粗鄙武夫,污了他清誉,闭门拒客不说,连那些縑帛都命人直接丟了出来,丝毫顏面不留,我与他自此恩断义绝,再未通音信。”
话语间,董卓那股被蔑视的耻辱感,仿佛时隔多年依旧炽烈难平。
其实张奐討厌董卓这个故吏,不仅仅因为董卓不懂经学,还在於董卓为人喜好烧杀淫掠,杀良冒功。
东汉有个鄙视链,经学家歧视懂文化的武人,文化武人歧视更不懂文化的边塞武人。
三国有个典故叫孙权劝学,孙权其实是在弥补吕蒙、蒋钦这些武人的文化水平。
要是传出去,自家故吏不懂文化,在汉代官场上也是很丟人的一件事儿。
汉代文化人生来就是一个单独的圈子,平日喝酒吹牛也喜欢一起笑话笑话边地土鱉如何如何——还是咱们內地读经书的高贵。
所以张奐搬家到司隶后,改换经学家身份,不想跟董卓接触。
大意是,你这种边地地痞流氓,別来我这內地文化人家里。
袁隗布满皱纹的脸上带著悲悯之色。
他好似在同情董卓,实则內心真的看得起董卓吗,也未必——
“当年曹节,正是利用了张奐,把他蒙在鼓中,让他发动禁军一举剷除了竇武、陈蕃——待张奐恍然惊觉,他才发现,自己竟成了阉宦屠戮士林的刽子手,深悔莫及。”
“虽日夜上书为竇、陈鸣冤,甚至在朝堂上以头抢地泣血恳求,可已然於事无补。污名已铸,党人群情汹汹,士林视其如寇讎,他想从良將摇身一变成清流名臣何其艰难”
“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路断掉了,这便是识人不明、沦为他人棋子的下场啊——”
“仲颖,你可不能跟张奐学。”
袁隗嘆息幽幽,意味深长。
董卓连忙匍匐在地,叩首表態:“董某此生一日是袁公故吏,一辈子便是袁公故吏。绝无他想。”
“但有背主之念,当满族诛灭。”
一旁静听的袁绍没在乎董卓的表演,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之前袁隗话语中那有意或无意的“点拨”。
一个绝妙的计谋骤然成型。
“叔父!”
“张奐此人,虽已老迈,失意隱退,鬱郁不得志,然其胸中韜略、腹內兵机犹在!更为要紧者——”
“他是凉州三明仅存的一人,其名,仍是悬在边军心头的一桿大纛!”
“皇甫规、段颖都已作古。当今天下,若论威震羌胡、深諳边塞的老帅——除他,还能有谁
”
袁隗捻动玉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袁绍趁热打铁,语速加快:“此人一心要洗刷污名,想重立朝堂,尤盼能得士林认可。”
“党人此番若向他拋出橄欖枝呢假朝廷之名,以德高望重、总督幽并朔边务”之名相召,名义上,是请他出山坐镇,统领边將,共破鲜卑。”
“实则让他这位老臣,去牵制在边州的那些曹节党羽,更可在粮秣调度、兵权制衡上,处处掣肘。”
“边军但有军功,可尽数归名於张奐之下。打了败仗就推责给曹节的人。”
袁隗深深一嘆:“张奐憎恨曹节利用他对付党人,破坏了他从武人躋身清流的机会。”
“他会愿意对付曹节。”
“但张奐会愿意对付其他边將吗我认为,以他的性格,未必会,此人多少还是有些良心的。”
“良心帮不了他这凉州將门进入清流行列摆脱下贱武人的身份,但我可以。”袁绍目光盯住袁隗:“叔父以为——以张奐老辣的用兵之能,再加他渴望藉机翻身、竭力討好士林的急迫之心,会在乎这些么,只要能对付曹节他什么都会做”
“这二虎相爭,无论哪一方受损——於我,於朝,皆是良局!至於那张.所求虚名——给他便是,扳倒曹节,清除阉宦流毒,方是我等宏愿啊。”
“些许名声,舍予他一个暮年老朽,何足道哉”
“妙计!”
袁隗思索片刻,抚掌大笑,枯瘦的手掌拍在坐榻上。
“本初思虑,果然周密深远!驱张奐为前驱,既全其虚名之盼,又解我切齿之忧!曹节若栽在此老手中,那是他技不如人。”
“张奐当年便是以护匈奴中郎將之名,总督幽并凉三州诸军事,他的威望甚高。”
“若曹节慾能与之对抗,亦必伤筋动骨,再难独大,曹节老贼失去边军控制权,如断其臂膀,一箭双鵰!好!好得很。”
他目光看向董卓:“仲颖,汝曾在其帐下听命,对其脾性手段知之较深——依你看,此策可成”
董卓早已听得心底翻江倒海。
袁氏叔侄这番赤裸裸的借刀杀人之谋,阴狠老辣令他不寒而慄。
他立刻堆起恭敬之色:“本初神机妙算!袁公明见万里!那张奐最是好名不过,当年打了胜仗最先要求举家搬迁到司隶,治书教学,以求虚名,如今落魄若斯,岂能抵挡清流雪中送炭”
“他必感激涕零,定会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去对付曹节!这借刀之策,绝妙。”
董卓眼中闪过幸灾乐祸,仿佛已看到张奐这把磨刀石,狼狠硌向曹节的锋刃。
窗外秋风捲起一地枯叶,打著旋撞在紧闭的窗欞上。
袁隗眯起眼,望著窗纸上摇晃的树影,浑浊的眼球深处倒映的,似乎已是风雪瀰漫的五原旷野。
未多时,董卓笑眯眯的离开袁府,刚出府门,脸色阴晴变幻,脊背也挺得笔直。
袁隗呢,一转头也颇为嫌弃的对僕从下令:“將那西凉武人坐过的榻子拿出去丟了,换上新的来。”
“还有,別让人知道董卓来过。”
三日后,京都中传来太学生游行。
面对胡骑侵扰幽并边塞之势。
太学生们要求张奐重新总督三州兵事,以应对胡骑全面来袭。
—
消息传到宫中后,出人意料的是,汉灵帝这一次居然同意了。
蹇硕焦急道:“陛下,这是党人在后捣鬼。”
灵帝揉著额头道:“朕当然知道。”
“张奐想当清流,但他就真的当的成清流吗他被清流冷遇这么多年,心里清楚得很。”
吕强点头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十多年来,快二十年了吧,除了张奐还有谁能稳得住北三州”
吕强、蹇硕都摇头:“无人。”
“没错,张奐身上有很多毛病,但他確实是有能耐之人,不然朕当年也不会把整个北三州防务都交给他。”
“玄德是良將,但他还没有统辖过数万人作战的经验,也没有统辖全局的威望和人脉。”
“把张奐丟回幽州,主持整个幽并边防。”
“让玄德在朔州,解决西部鲜卑。”
“这两人算是当今大汉最能打仗的武人了。”
“他们在,出不了问题。”
“擅石槐活不了几年了,朕耗也要把他耗死。”
蹇硕还是担忧道:“就怕张奐拥兵自重,与刘使君对著来啊。”
灵帝笑了:“你还是不懂。”
“张奐求名,但他心里也还是有大汉的,五分装著自己,五分装著天下,他为大汉守了一辈子边,爱惜羽毛得很,他不会拿大汉的边塞去冒险的。”
弘农郡,华阴县,张奐宅邸。
简陋的庭院、光禿的枝、甚至屋檐下垂掛的冰凌都覆上了一层压抑的灰白。
张奐的书房內,炭火半熄,空气里瀰漫著陈年书卷的墨香与木炭的烟气。
他枯瘦的手指拂过书架上那捲翻得卷了边的《尚书记难》,这是他隱退后编写多年的著作。
指尖在冰冷的竹简上停留片刻,最终滑落。
墙角,一套积著薄灰的旧甲冑,被弟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搁在旁边的矮几上。
一名弟子正用沾了油的软布,仔细擦拭著甲片上的锈跡和尘土。
“张师,听说朝廷打胜仗了,真想不到,如此腐朽的朝廷,离开了老师你,还能打贏。”
张奐咳嗽了一身:“胡说什么。”
“隱退就隱退,別多想了,这些年老夫都习惯了。”
—
“教你们写写字,读读书,就別无所求。”
“张师真的甘心就留在弘农吗”这话问完,张奐的脸上僵硬了许久。
“东京朝廷素来鄙视边州人,老夫家在敦煌,此生能奉皇恩搬迁到弘农这等司隶京畿之地,后代儿孙不会在被轻视,如此还不够吗”
“老夫已经不对仕途再有任何指望,希望三个儿子都能读经书,读出名堂来吧。”
凉州三明之中,张奐的结局算是最好的了。
皇甫规养寇自重,遭遇满朝抨击。
段熲倒戈浊流,身死名裂。
就张奐活得久,三个儿子,一个是草圣张芝,一个是亚圣张昶,小儿子张猛后来也当了两千石。
结局真不错了。
如果不是汉鲜局势改变,或许张奐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上战场。
窗外传来喧譁,打破了书院的死寂。
一群身年轻士子,簇拥著几位身著华服的清流官员,不顾家僕劝阻,强行推开院门。
为首者慷慨激昂,声音穿透风雪:“张公!家国危难,胡尘又起,幽州告急!非公此等威震西陲的宿將,不足以当此重任!朝廷已擬旨,望公念在天下苍生、社稷安危,重披战甲,提三尺剑,荡涤胡尘!”
张奐缓缓转过身。
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没有丝毫感动,只有一种洞穿世事的悲凉。
“朝廷要老夫去打仗”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年轻士子脸上热切的崇拜,看到了清流官员眼底深藏的算计。
他太明白了。
这哪里是看重他威震西陲这分明是雄阳党爭的棋盘上,急需一枚棋子。
一枚曾效力阉宦、背负污名、却又渴望洗刷清誉的棋子!
“呵呵——”
一声苍老乾涩的轻笑从张奐喉咙里挤出。
“老朽残躯,朽木將枯——焉能再驱驰疆场诸君——高看老朽了。”
“张公过谦!”
学子们立刻上前一步,言辞恳切中带著不容拒绝的强硬。
“公威名犹在,羌胡闻公名而胆寒,今日重任,非公莫属!公若推辞,边塞百万生民何以自处并州千里汉土何以得安此乃为国为民之大义,张公岂能因昔日些许误解而耿耿於怀今正是一雪前耻,重立清名於朝堂之良机。”
“雪耻清名”张奐喃喃低语,目光落在墙角那套曾伴隨他扫荡西凉的旧甲上。
那甲冑上的每一道划痕,似乎都映照著他跌宕起伏的悲剧人生。
从威震羌胡的“凉州三明”,到被王甫、曹节利用为屠戮士林的刽子手,再到醒悟后泣血上书却无人肯信的绝望——
清名张奐的清名,早已被阳的政爭撕得粉碎!
被利用过的人,再度遇到重大抉择时,就会审视,就会考量。
如今,这群所谓的“清流”,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件趁手的凶器,去对付那柄同样可能割伤他们的刘备。
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浓烈的悲愤。
“都出去!”
学子们闻声,也是站在老师这边,试图赶走太学生。
“张公!”一名年轻太学生热血上涌,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带著哭腔。
“我等皆知公忠义,昔日之事,乃阉宦构陷,公之冤屈,天下士林共鉴。”
“今日公若能出山,挽狂澜於既倒,拯生民於水火,必是功在社稷,泽被后世!雒阳学子,今后皆以公马首是瞻!请公——接旨!”
他身后,数十名太学生齐刷刷跪倒,呼声震落了檐上落叶:“请张公接旨!诛国贼!安边塞!”
看著眼前跪倒的一片青衿,张奐枯寂的心中竟被刺动了一下。
诛国贼谁是国贼是塞外胡虏
还是雒阳城里那些翻云覆雨的阉竖
抑或是——被.上风口浪尖的自己
这刀口最后会对准谁呢
呵。
罢了——罢了—权力的游戏而已。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冷气。
这污浊的世道,这纠缠不清的漩涡,是张奐一生,终究是逃不过的宿命。
如果今日自己不答应,这些太学生,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第一次来是阳清流请你,若第二次来,那就只能得罪了。
“取——甲来。”苍老的声音响起,带著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一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