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城的晨雾还没散尽,像一层薄纱裹着崇文书院,墙外的柳树枝条垂着,挂着昨夜未干的露珠,晶莹剔透,却再也听不到往日朗朗的晨读声。
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木件碰撞的脆响,还有师生们压低的交谈声,每一声都绷着弦,像拉满的弓。
百年书院的青条石墙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高三丈、宽两尺的墙面上,还留着文人题刻的诗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的字迹依稀可见,如今却被临时加固的木板、削尖的木矛层层覆盖,成了抵御燕云军的 “学城墙”。
方明抱着一摞泛黄的《孙子兵法》,快步走上门楼,书页边角卷起,带着岁月的痕迹。
书页间还夹着他昨天批改的课业,朱砂批注的 “知兵非好战,善战为安民” 墨迹未干,红得刺眼,此刻却成了他心中最坚定的信念。
他身后跟着的数十名师生,与前线浴血的士兵截然不同:
十五岁的林小墨攥着柄用桃木削成的剑,剑刃还带着毛刺,划得掌心发痒;
算学课的赵生抱着算盘,指腹在算珠上摩挲,紧张得算珠碰撞得 “噼啪” 响;
头发花白的周老儒握着支狼毫笔,笔尖沾着浓墨,却不是为了写诗,而是在墙上标记陷阱位置,墨点落在石墙上,像一颗颗坚定的铆钉;
女先生苏芷提着药箱,箱绳勒得她手腕发红,里面装着草药、麻布,还有几瓶刚熬好的褐色药汁,药香混着晨雾漫开来。
他们没有玄铁甲胄,没有精良马槊,手中的 “武器”,全是书院里触手可及的物件,却在晨光中透着一股别样的坚定,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芽。
“先生,燕云军的烟尘…… 就在五里外了。”
林小墨凑到门楼边,扒着木板往外望,指着远处地平线处的灰黄色烟柱,声音发颤,桃木剑在手中攥得发白,指节泛青。
他昨天还在背《论语》里的 “仁者爱人”,笔尖刚蘸饱墨,今天却要握着木剑面对挥刀的敌兵,指尖的薄茧是握笔磨出来的,哪经得住这般紧张?
“我们…… 我们就靠这些木剑、书本,能守住吗?”
方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块青石板,石板边缘磨得光滑,又取过周老儒递来的石笔,石笔是砚台边磨秃的墨条改制的,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写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八个字。
石笔划过石板的 “沙沙” 声,在晨风中格外清晰,字迹遒劲有力,横平竖直间,满是文人的风骨,没有一丝怯懦。
他将石板举到师生们面前,晨光洒在字上,像给每个字镀了层金,晃得人眼睛发亮:
“小墨,你先说说,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林小墨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为了…… 为了明事理,考功名?”
“不全是。”
方明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每个人,从少年人的青涩到老者的沧桑,声音温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读书是为了知善恶、辨是非,是为了在危难时,能用上我们学过的道理、读过的书,护着身边的人,守着脚下的土地。”
他指向墙下的投石机零件,那些用书院的木桌腿、麻绳拼成的简陋器械,在算学学生赵生手中渐渐成型,桌腿上还留着刻痕,是学生们往日刻下的座右铭:
“赵生,你前几日算过投石机的杠杆比例,说‘力臂长一寸,投掷远三尺’,现在,是不是该让你的算法派上用场了?”
赵生立刻挺直腰板,胸膛绷得笔直,抱着算盘走到投石机旁,指尖在算珠上飞快拨动,“噼啪” 声密集如雨:
“先生放心!我算过了,把支点往后移三寸,再给投石臂绑上铁块增加配重,能把石头扔到五十步外,正好能砸到敌军的前锋!”
他说着,伸手调整投石机的支点,眼神亮得像燃着的火,之前的拘谨全没了。
方明又转向提着药箱的苏芷,眼神里满是信任,声音放柔了些:
“苏先生,你去年在《本草录》里记过,曼陀罗花加醉鱼草能熬成麻醉散,涂在箭头上,射中后半个时辰内浑身无力 —— 现在你的药汁,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苏芷打开药箱,取出几个陶罐,罐口塞着棉布,里面装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还混着一丝辛辣:
“已经熬好了,我还加了些辣椒粉,既能呛到敌人,又能掩盖麻醉散的气味。”
她拿起一支削尖的木箭,箭头泛着寒光,蘸了点药汁:
“刚才让学生们把木箭的箭头削尖,涂了药汁,就等着用了。”
最后,他走到周老儒身边,看着墙上用墨笔标记的红点,红点旁还写着小字,标注着陷阱的深度和宽度:
“周先生,您在书院执教三十年,哪处墙角有暗渠,哪段院墙地基最牢,您最清楚 —— 这些标记,是您规划的陷阱位置吧?”
周老儒放下狼毫笔,伸手抚过墙上的砖缝,指尖划过岁月的痕迹,声音沙哑却有力:
“东墙根有处百年前的排水暗渠,我让学生们把渠口扩大,里面填上枯木和碎石,敌人要是想翻墙,准会掉进去摔个半死;西院的藏书阁后有片竹林,竹林密得能藏人,我们可以在里面设伏,等敌人进来就用竹矛戳。”
他捡起墙角一把削尖的木剑,剑身上还缠着他写废的课业纸,纸面上 “文以载道” 四个字隐约可见,墨迹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方先生说得对!老夫教了一辈子书,总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今天,我们就用‘文’的法子,守这‘邦’的一角!就算死,也要让燕云军知道,我大楚的文人,不是只会躲在书斋里写诗的软骨头,我们的笔能写锦绣文章,我们的手也能握‘剑’护家国!”
“对!护家国!守书院!”
林小墨第一个高喊起来,桃木剑举过头顶,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响亮,之前的紧张早已被热血取代。
他跑到赵生身边,帮着调整投石机的支点,指尖虽然还在抖,却再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其他学生也纷纷行动:
有的围在苏芷身边,小心翼翼地给木箭涂药汁,生怕浪费一滴;
有的跟着周老儒去挖暗渠陷阱,用书院的铁锹铲土,动作虽慢却整齐;
还有的把厚重的《十三经注疏》绑在木板上,做成简易的 “盾”,书页间的墨香混着草药味、木屑味,在书院的晨光中,酿成了一股独特的 “战气”。
方明站在门楼上,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
赵生的算盘声、苏芷的捣药声、学生们的吆喝声,还有周老儒偶尔吟出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些原本属于书斋的声音,此刻却成了最响亮的战歌,震得晨雾都散了些。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孙子兵法》,翻到 “上兵伐谋” 那一页,指尖在字上轻轻摩挲,纸页的粗糙感传来,像触摸着这片土地的肌理 ——
燕云军有马槊重甲,他们有智计谋略;
敌军靠蛮力冲锋,他们靠知识筑墙。
这崇文书院的 “学城墙”,或许没有玄铁坚固,却藏着比钢铁更难攻破的力量,那是文人的风骨,是知识的锋芒,是守护家国的决心。
远处,燕云军的烟尘越来越近,像一团翻滚的乌云,马蹄声隐约传来,像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方明抬起头,将青石板上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举得更高,手臂绷得笔直,对着所有师生喊道:
“弟兄们!我们守的不是一堵石墙,是百年书院的文脉,是第八城的百姓,是北境的希望!用我们的书、我们的算、我们的药,让燕云军知道 —— 笔墨纸砚,亦能做剑戟;文人书生,亦可守家国!”
“笔墨做剑戟!书生守家国!”
师生们的喊声在书院上空回荡,穿透晨雾,朝着燕云军逼近的方向传去,响亮而坚定。
青条石墙上的字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投石机的木臂已经架好,摆着几块磨圆的石头;
涂了麻醉散的木箭整齐排列在墙头上,箭头泛着暗光;
暗渠里的碎石透着冷光,等着敌人落入陷阱 ——
崇文书院的 “学城墙”,不再是一座单纯的石墙,而是一群文人用智慧与信念,筑成的北境又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燕云军的先头部队踏着晨雾冲来,马蹄踏在书院外的青石板路上,震得路边的野草簌簌发抖,露珠滚落,溅起细小的泥点。
为首的将领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络腮胡里藏着污垢,他勒住马,眯眼打量着眼前的青条石院墙 ——
墙头上,林小墨攥着桃木剑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指尖被毛刺扎出红痕;
赵生怀里的算盘露着半截,算珠沾着石粉;
周老儒的花白胡子上沾着石屑,袖口磨破了边,怎么看都像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哈!一群拿毛笔的酸秀才,也敢挡老子的路?”
将领嗤笑一声,马鞭指着墙头的方明,唾沫星子随着话喷出来,落在身前的马鬃上。
“兄弟们,直接冲进去!把这破书院拆了,书烧了,让这群穷书生知道,刀片子比之乎者也管用!”
十余名燕云骑兵立刻催马,长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刀刃上还留着之前战斗的血渍。
马蹄声 “咚咚” 地砸在地上,像要把书院的地基震裂,骑兵们咧嘴笑着,露出黄牙,觉得这堵石墙和墙后的师生,不过是一冲就散的纸糊玩意儿 ——
他们砍过护国军的重骑兵,杀过妖兽驯养师,还从没把一群书生放在眼里。
“投石机准备!小墨,按你算的角度,瞄准最前面那匹战马的前腿!”
方明站在门楼上,声音冷静得像冰,手中的《孙子兵法》被风掀得哗哗响,书页边角卷着,却丝毫没影响他的判断。
林小墨早已蹲在投石机旁,额头冒着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手指捏着一块小木楔子,一点点调整着投石臂的支点,动作慢却稳。
他之前在地上画了无数遍杠杆图,算过 “力臂三寸对应投掷距离五十步”,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
这是他第一次用算学对付敌人,不是纸上谈兵,是真要挡住骑兵冲锋。
“好了!角度正好!”
他喊了一声,两个壮实的学生立刻憋红了脸,抓着投石机的木柄,跟着他的号子 “一、二、推!”。
“轰隆!”
装满碎石的陶罐被猛地甩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粗粝的弧线,带着风声,精准地砸在最前面那匹战马的前腿上!
陶罐 “咔嚓” 裂开,尖锐的碎石子扎进马腿的皮肉里,鲜血瞬间渗出来,顺着马毛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点点红痕。
战马疼得猛地直立起来,前腿腾空嘶鸣,声音凄厉,背上的骑兵没抓稳缰绳,“啊” 的一声从马背上滚下来,摔在地上啃了口泥,门牙都磕松了,长刀也飞出去老远,插在路边的草丛里。
后面的骑兵来不及刹车,纷纷撞在一起 ——
有的马被惊马的嘶鸣声吓慌,原地打转,蹄子踏得碎石飞溅;
有的骑兵收不住力,撞在前边的马屁股上,人仰马翻,甲胄碰撞发出 “哐当” 的脆响。
原本整齐的冲锋队形,瞬间乱成了一锅粥,马嘶声、怒骂声、摔倒的闷响声混在一起,在书院墙外炸开。
“放箭!瞄准中箭的骑兵!”
苏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她蹲在墙头,手里拿着浸了麻醉散的粗布条,正快速给木箭裹药 ——
指尖沾了深褐色的药汁也不管,只盯着墙下混乱的燕云军,眼神专注。
几名学生举着简易的木弓,弓臂是用书院的桑木削的,带着木纹,弓弦是拧在一起的麻绳,却稳稳地将裹了药的木箭搭在弦上,拉满弓,手臂绷得笔直。
“咻!咻!”
木箭虽没有铁头,却带着刺鼻的草药味,精准地射向那些挣扎着想爬起来的骑兵。
一个燕云兵刚扶着马站起来,就被一支木箭射中胳膊 ——
他先是骂了句 “妈的,破木头也敢……”,话没说完,眼神就开始涣散,手抓不住马缰绳,“扑通” 一声又摔在地上,想挣扎着爬起来,却浑身软得像没骨头,只能在地上哼哼,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捆了!别让他们跑了!”
周老儒喊着,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学生,从书院侧门冲出去。
他们手里拿着绑书用的粗麻绳,三两下就把那几个中了麻醉散的骑兵捆得结结实实,连嘴都用布条堵上,怕他们喊人支援,动作麻利得不像教书先生。
燕云将领坐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场面,脸涨成了猪肝色,络腮胡都气得发抖。
他原本以为能轻松踏平书院,没想到反而被一群书生打得手忙脚乱,还抓了他的人。
“废物!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