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深深叩首,肩膀微微颤抖,最终低声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他站起身,不敢再看龙椅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去所有力气的父亲,倒退着,一步步离开了御书房,轻轻掩上了那扇沉重的朱红殿门。
御书房内,终于只剩下裴衍一人。
先前在朝堂上、在叛乱中、在惊变下都维持着帝王威仪的他,此刻那挺直的脊背仿佛终于不堪重负,微微佝偻了下来。殿内烛火跳跃,将他独自端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更显孤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久到李德全在门外担心地探头数次,又被他一个无声的手势屏退。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更漏滴答,以及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终于,他动了。
他缓缓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御案后那面看似普通的墙壁。指尖在某处不起眼的雕花上轻轻一按,机括轻响,一块墙板悄然滑开,露出了里面一个暗格。暗格中别无他物,只静静放着一卷略显陈旧的画轴,以及一个紫檀木锦盒。
他先取出了那卷画轴。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之人的清梦。画轴在御案上徐徐展开,墨色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沉黯,但画中人的风采却丝毫未减。
那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翩翩公子,立于桃花树下。眉眼疏朗,唇角含着一抹清风霁月般的浅笑,气质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丝不染尘埃的超然。周身散发着超越了性别的阴柔与刚毅并蓄之美,是一种极致干净与美好的风姿。画工精湛,将人物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桃花眼,仿佛含着万千星河,正透过漫长的时光,静静地注视着此刻看画的人。
裴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这是他亲笔所绘。他隔空轻轻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从飞扬的眉,到含笑的眼,再到那曾令他魂牵梦绕的唇瓣。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刻骨的怀念,有深沉的痛楚,有求而不得的憾恨,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沉淀了二十多年的魂牵梦绕。
“慕容……瑛……”他几乎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带着血丝。
他永远记得二十六年前,在云雾缭绕、新茶初绽的忘归崖上,还是太子的他,听到的醉人笛声;
他永远记得二十一年前,那个自南疆前来京城朝贡的少年,是如何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进了他刚登基大宝、循规蹈矩、压抑无比的生命。
他被他那份不同于京城浮华的清澈与自由吸引,被他惊才绝艳的谈吐与不同于世俗的见解折服。那份隐秘的、不容于世的倾慕,如同暗夜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了他的一生。
可他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帝王。而他,是臣国的王子。他们之间,横亘着家国天下,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打开那个紫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雕成芙蓉花的形状,玉质温润无瑕,宛如此刻他记忆中那人的容颜。这是慕容瑛当年随身佩戴之物,在一次私下对饮时,慕容瑛酒酣耳热之际解下赠予他,笑言:“见此玉,如见挚友。”
挚友……仅仅是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