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最糟的。”山鬼的声音将我唤回。他往后仰,伸了一个仿佛要挣脱什么无形桎梏的懒腰。
“鄂温克人下山后,万物魂灵失去萨满的指引,在林中徘徊啊寻觅啊……逐渐变为充满怨念的‘弃魂’,它们盘踞之处,清气化作瘴疠,成了连路过飞鸟都会坠落的禁区。更荒唐的是,森林失去了祂最后的骑士,百鬼刹大肆派出盗猎者,与誓要改造自然的黑狮集团迎头相撞,理直气壮地在昔日圣土上开战。”
我眼眶发烫,低下头去。如果这就是世人所颂扬的进步,那我宁愿自己只是一头留恋山林的驯鹿。
“后来呢?”
“奥伦家的族长莫日根·奥伦,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仅身为萨满,更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慈悲仁义的神枪手。”山鬼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动摇,“一个雪夜,醉酒的她把全族的成年人召集一处,宣布了一个提议,然后,全票通过。”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
“第二天,晨雾还未散,不知酒醒没有的莫日根推开门,昨晚的族人已经全部等在外面。他们一路容光焕发,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探路,来到大兴安岭最高的山上。太阳出来,大家安静下来,有人开始哭,直到莫日根跳起一支他们从未见过的舞蹈。说也奇怪,跳啊跳啊,森林深处就传来了低吟,细听之下……怎么说呢?就好像小时候傍晚,母亲牵着你的手走在回家路上,随口哼的歌。你们走过市集,走过树荫,走过周末的学校,后来很多年没再听过那歌了。又是一个傍晚,回家路上回荡着你小时候常常听的歌,可是母亲啊,母亲在哪呢?那首歌只有你还记得。”
山鬼抬起眼,不知映出过多少人间奇景的异瞳第一次在我看来如此陌生:“歌声止处,瘴雾消散,大风扬起的积雪扑面而来,吞没了他们的身影,接着,好像一碰就散的沙堡被海浪带走了,雪地上只剩下无数空心的衣袍——生者的魂魄与林中万千弃魂缠绕、撕扯后,终于彻底相融。”
“什么?”我寒毛倒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叫‘相融’?就——集体消失了?”
“我认为很像倒下的夸父,身体分解,回归自然,意识融入山川草木……不过表面上,他们真的消失不见了。后来,森林恢复了生机,无礼的闯入者非死即疯,只是鄂温克族永远失去了他们的萨满。属于萨满的一切,都失传了。”
一片死寂,宛若那日的大兴安岭,只剩下万籁无声的震撼,千山俱寂的沉重。
“另外六个家族难道袖手旁观?”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书上不是说,七大家族之所以能传承异能,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守护……守护先祖们与自然缔结的一切么?”
“书?”山鬼的指尖在桌沿停顿,“小昱,斯芬克斯坦的教学用书,绝大部分都由那六位家主亲自审订。”
“你的意思是?”我眯起眼,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事实上,”他微笑,“他们不仅缺席了这场献祭,更在之后,带走了奥伦家仅剩的那个年幼孩子,还在林中建起一座高塔,把她豢养其中,妄图将奥伦家源于自由的异能,变成他们巩固权力的垫脚石。”
“所以,他们豢养那孩子,那孩子继承的契约……就成了七个家族仍在‘共同守护’的证明?”我打了个寒噤,攥紧的拳头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没错。”他起身,背对我猛地开了一罐酒,“讽刺么?萨满的孩子,最后却栽在了他们以家族覆灭为代价守护的世人手中。”
我打了个喷嚏,再次想起某个……不创作时,就像一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兽的丫头。
“你已经猜到那孩子是谁了。”
“峙?”我问。
山鬼微微颔首,乱发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为给奥伦家复仇,我杀了当时的刹主,接管了百鬼刹。为将她夺回,我与六大家族彻底开战……也因此,葬送了一具重要的化身。”山鬼仿佛是跌坐回椅子上,“至于幺鲁,那孩子,是曾与熊崽分食蜂蜜的鄂温克少年,却为了给营救争取时间,被六大家族的人折磨至死。我找到他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说……他想活。我别无他法,只好找到一头驯鹿与他互换了灵魂,可能因为他的灵魂太干净了吧?那头鹿的皮毛立刻褪为纯白。”
“所以,峙知道幺鲁……”
“这是幺鲁唯一的愿望。”他打断我,“我告诉她,那会说话的白色驯鹿,是去世的奶奶留给她的、植入了芯片的伙伴。”
信息量过于庞大,几乎将我的头颅撑裂。“那么,峙的奶奶是谁?”我问,“峙和幺鲁为何又回到了斯芬克斯坦?”
“峙是萨满的女儿,莫日根是她的姥姥,后来收留她的盲人奶奶其实是莫日根的一缕残魂所化。当年,就是在这里,因为放心不下外孙女,莫日根用自己的双眼和孟婆兑换了回到人间的机会,但是,只有四年。”随后,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你知道,我树敌太多,百鬼刹可不是久安之地,思来想去,唯有那座由六大家族亲手打造的‘象牙塔’,既能提供最坚实的庇护,也藏着奥伦家失落传承的全部秘密。”
“你是说……灯下黑?”
“不止,”他把酒倒进小高脚杯,挤入淡奶油,“以后你会明白的。”
“可是,有一点说不通。”我皱眉。
“嗯?”他品了一口酒,露出满意的神色。
“学院里的人和峙怎么能够相安无事?”
“这丫头怪聪明的,她装作失忆,他们自然也乐得配合。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被奥伦家唯一的血脉信任更好的宣传呢?”
我低下头去,许久才沉重地点点头,不敢再去想峙收到十字弩时,枭哥说的话。
他将剩下的甜酒一口饮尽,仿佛要用那点甜味压下喉间的什么东西。
“顺便说一句,药蓠的生父母被杀时,其他五家人依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并且当时,已身为五大家族首领的枭鬼布,来找过我。”
“找你做什么!”我差一点跳起来。
“小昱,我有义务保护客户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