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拜寺口佛殿,墙里的那些猫尸么?”山鬼坐回桌前,手背支着下颌。
我心头一紧,点了点头。
“那些……都是我被杀死的化身。”他摊开手,“现在已经一具不剩了。”
化身……我曾在翻阅枭哥收藏的古籍时读到过,那是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可以在肉体之外形成的独立生命体,也是修道者以本体之力炼出的第二条命。身为妖,诞生一条已足够罕见,而他,竟有满墙之多?
还全被杀了!
也就是说,活了八百年的山鬼,本事通天的山鬼,暴露本体的山鬼,只剩最后一条命了?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虽说我和我在意的人们也只有一条命,但当曾不惧死亡的永恒生命因为自身抉择沦落至与凡人同等的脆弱时,心疼、愤怒、震撼……我已捋不清自己的情绪。
“为了追寻包括大夏在内,许多文明消亡的真相,走遍世界,遇到过很多意外。”他似笑非笑,双眉张成“八”字。
“比如火山、鲨鱼、战争、传染病?”我苦笑。
“嗯。”
“真是……传奇。”我突然捂住脸。
为自己的脆弱么?
为山鬼的挥霍么?
我不明白。
现在的我,不明白。
“小昱。”
“给我倒一杯茶,谢谢。”
他很听话,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轻抿一口,发现味道很苦,他抓住杯沿开始摇晃,望着沉浮的茶叶兀自出神。
“真相呢?”我问。
“大部分线索都指向这里,也断在这里,”他按住杯沿,指尖轻轻叩击,“可以确定的是,「塔」并不是什么庇佑你我的圣物,相反,它的本质和这座城一样——混浊。甚至可以说,归墟就是它的土壤,亡灵们的遭遇越不公,它就越‘茁壮’。”
“怎么会?”
“嘘——耐心点,真相很快就会浮现。”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笑眯眯地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我猜你这一路没少听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吧?比如和七大家族的恩怨,又比如,加入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组织?”
我点了点头。
“首先,不是我加入了「百鬼刹」,而是我收服了他们,利用他们得到我想要的,再顺手把他们引上正道。”
“那么关于七大家族当年的重创……”
山鬼放下茶杯,双手交叉于脸前:“那件事发生在前刹主时代了。你知道鄂温克族么?”
我摇了摇头。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兴安岭,放养驯鹿和狩猎。那儿种不了地,只能靠鹿茸鹿血换取生活所需,兽肉填饱肚子,兽皮御寒,草药治病。因此,他们比我们更加敬畏自然,笃信‘万物有灵’,不杀母兽幼兽,也从不在春天进山。”
我脑中浮现出某个躺在驯鹿背上午睡的少女,身旁撂着十字弩,阳光和煦,群鹿簇拥。
见鬼……和她有什么关系?
“七大家族之一的奥伦家,世代都是鄂温克的萨满。从前,族人的每一把猎枪都由他们汇聚异能打造,猎人只有心怀敬畏,枪才会听使唤;打到猎物后,由他们为战栗的亡灵跳上一支神舞,温柔地把它送入轮回。然而这一切都因黑狮集团的到来彻底改变,那帮科技狂人眼见林中草木零落,鸟兽敛迹,鄂温克人仍然住在桦树皮和兽皮裹盖的撮罗子里,煮了几大块需要用刀割着吃的狍子肉招待他们……”
“就像一位追求完美的收藏家,看到稀世的古董上出现了令他寝食难安的裂纹?”我忍不住插话。
“没错,”他赞许地接住我的目光,“所以,他们不等驯鹿产仔的季节结束,便要求鄂温克人迁居下山,住进清一色的房子,猎枪统统没收,说这是在拯救他们和森林。”
我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很荒唐,是么?况且和其他家族不同,奥伦家的异能本就是森林的馈赠,传承自祖先与自然神灵签订的契约,离开森林,当然是精神和力量都断了根。”他停顿了一下,好让我消化这其中的绝对性,“于是,被圈养的驯鹿抑郁了,无法适应的族人在山下酗酒度日。我见过一位老人,她经常溜进博物馆,在搭建的假森林和已经成为展品的撮罗子中打盹,她说她在听风,可是馆里只有循环播放的讲解。”
层林尽染的大兴安岭浮现眼前,过去我曾无数次望着后山出神,眼下却回想着风过时,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沙沙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