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人口密集,有十多万矿工同时在井下作业,这无疑增加了被埋的概率,所以塌方事故时有发生。
每个矿工都有自己的生存经验,矿区领队也制定了面对塌方的应急预案。
塌方发生时,生死往往只在瞬息之间,往哪里跑,哪里支撑得更牢固,逃到哪里才最安全,大家心里都清楚。
进出矿井管理严格,有考勤表,进出都要签字,每个人在哪个区段工作都有记录。
如果塌方发生,除非是巨石直接砸中身体,通常是被堵在某个通道里。
只要氧气不断,就有三天的抢救时间。
被埋四到六小时后,领导就会组织人手进行抢救。
矿工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谊,当得知工友被埋,大家会不顾一切地拼命挖掘,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正是这种守望相助,让生还率得以提高,尽管被埋是常事,但死亡案例相对较少,毕竟基数太大,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死亡风险。
当矿区领导找上门来,柳如烟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刻,终于还是降临到了自己头上——她的父亲,被埋在了矿难里。
运气似乎总和她作对,一次事故,就被埋了四个人。
等挖出父亲时,另外三个工友虽然也受了伤昏迷,但总算被送去医院抢救回来了。
可她的父亲……没能回来,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她,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消息瞬间刺穿了她的身体。
起初,柳如烟只是愣愣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几分钟之后,眼泪才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她哭啊,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哭塌。这一哭,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她知道,父亲生前对自己并不好,不是拳脚相加,就是恶语相向。
可现在想来,那些疼痛的打骂,那些难听的话语,都成了再也抓不住的回忆。
至少,那时身边还有个人,一个让她又恨又怕,却又不得不依赖的存在。
如今,他真的走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大吼大叫,再也没有人会骂她,连一个可以生气、可以反驳的对象都没有了。
那种空荡荡的孤寂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
家里,只剩下13岁的她,一个初一的小女孩。
父亲走了,矿区的领导倒也还算“负责”,安排了人手,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得七七八八。
父亲住的那间简陋的职工房,领导也承诺,会让她住下去,直到她长大成人,结婚有了自己的家。
至于那场事故,矿区里倒是波澜不惊。
似乎每几个月都有这样的事故发生,惩罚、扣钱,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例行操作”。
矿区领导带着柳如烟去办了身份证和银行卡,然后,在她银行卡里面转了2万6千元钱,说是“安抚金”。
那段时间,柳如烟觉得,失去父亲带来的巨大痛苦,似乎被这笔突如其来的钱暂时冲淡了。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挪开了一半。
几天之后,她去学校退了学。
她不想再待在那个充满欢声笑语、却再也不会有父亲身影的地方。
她把自己关在了那个小小的职工房里,开始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生活:吃了就睡,睡了就吃。
一个星期过去,她睡得饱饱的,精力却异常的疲惫。
她常常无意识地摸着手指上一个喵形头像戒指,那是外婆唯一留给她的、她能记起来的东西。
摸着它,外婆模糊的影子会浮现在她眼前,还有那个几乎没有多少印象父母的影子,以及……渺茫的未来。
每天,泪水几乎就没干过。
一个月后,她哭得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够了,也睡够了。
晚上回不回家,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家里不会再有人等她,也不会有人问一句、管一下。
她开始像一株无人照管的野草,慢慢地向社会边缘靠拢,开始了她所谓的“混社会”的日子。
混社会的日子,一言难尽。
夜深人静时,最难熬。
柳如烟常常会做相同一个梦,梦里不是冰冷的矿区,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外桃源。
那里有数不清的各种果树,每一棵都长得极其高大,像参天巨人般直冲云霄,高得让人分不清那是原始森林还是巨大的果园。
树下,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她最爱的,毛茸茸的小兔子,小猫咪也多。梦里,她就那样抱着小兔子,在洒满阳光的果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会有熟透的果子“咚”地一声掉下来,她捡起来咬一口,又大又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甜得心都化了。
醒来后,她总要回味好一会儿,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肚子居然感觉在梦里面吃饱了,连带着嘴里都似乎还留着香甜的余韵。可她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果树哪会长那么高?一定是梦,一个美得让她心醉,却又让她知道不真实的梦。
现实里的矿山,远没有梦中美妙。一个十三岁的孤身女孩,没爹没妈,没背景没后台,更没人能帮衬一下。
矿区常住人口有三十万,其中一半多是外地来的劳务工,还有不少连登记都没有的流动人口。
这里人流量大,成分复杂,晚上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偷矿的,明火执仗抢矿的,甚至还有“黑吃黑”的抢矿恶性事件。
柳如烟知道,自己这样的小女孩,简直就是块软柿子,是很容易被欺负的对象。
也幸好,或许是老天爷还留着点善心,她虽然遇到过不少坏人,比如被醉汉骚扰,被小混混勒索过几块钱,但那些人顶多也就是欺软怕硬,并没有遇到真正丧尽天良、想要把她怎么样的人。
矿山虽然复杂,但各种各样的人在这里形成了奇特的平衡,各种明里暗里的规矩在维持着一种独特的“治安”。
她没碰上拐卖妇女儿童的团伙,也没掉进专门骗无知少女的骗局里。
就这样,柳如烟孤身一人,在矿区这片复杂的土地上,像野草一样,硬是从十三岁长到了十五岁。
这本身,就说明了这里并非传说中的地狱,治安,其实还算是“好”的。
十五岁那年,柳如烟的生活有了转机。
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负责给矿区的职工们算工资、发工资。
这份体面的工作,是她男朋友的父母帮忙找的。
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对方父母在电力局工作,在那个矿区也算是有点“有头有脸”的小人物了。
有了工作,有了男朋友,柳如烟的生活似乎一下子被点亮了。
男朋友的父母帮她安顿下来,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男朋友也带着她,每天在矿区相对繁华的街道上,和朋友们一起穿行游玩。
虽然矿区的生活远谈不上精彩,但能有人陪着说说话,一起看看热闹,对柳如烟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慰藉。
这些简单的快乐,像冬日里的阳光,一点点融化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冰霜,也为她灰暗的少年期,增添了几抹亮色。
她开始觉得,也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