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的深渊里,凌澈感觉自己正不断沉沦、下坠,坠向永恒的虚无。
孤刃那冰冷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濒临破碎的思绪中反复回响:
“拒绝拥有,却不断失去的你……还算是真正的凌澈吗?”
是啊……
他就是一个如此软弱又拧巴的人。
做不到彻底抛下对故乡的执念,将全身心投入到这个他拯救了无数次的世界。
却又狠不下心来,完全割舍与他们建立起的、如同荆棘般缠绕的羁绊……
他就是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成不了真正的、无情的钢铁,又因渴望回家而恐惧着在这个世界扎根,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半调子的“救世主”。
拒绝这个世界的一切,却又因为自己的无能和内心的脆弱,一直……一直……一直……在失去。
失去家乡,失去感觉,失去情感,失去记忆……失去所有构成“凌澈”的基石。
或许……把一切交给那个“自己”,是对的吧?
孤刃……他至少还拥有着真正的感情和记忆,即便那只是从自己身上剥离的残渣,也比自己这具只剩下执念驱动的虚无空壳……要真实得多。
……对不起。
凯文,梅,苏,爱莉希雅,梅比乌斯……前文明的所有人。是我,为了那遥不可及、近乎悲愿的归家之念,改写了你们既定的命运,扭曲了你们自由的意志。
……对不起。
琪亚娜,芽衣,布洛妮娅,希儿……是我自顾自地闯入你们的世界,带着救世主的光环靠近,现在……又要自顾自地、狼狈地离去。我是个软弱的家伙……终究无法彻底抛下属于人类的脆弱与牵绊,去化为真正无情的钢铁。
十余年呕心沥血的拯救,上万年颠沛流离的追寻……他真的,真的好累。这份疲惫早已侵蚀了他的骨髓,让他变得软弱,不再坚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带给他人无限安心的“凌澈”了。
思绪渐渐平息,如同燃尽的余烬。凌澈放弃了挣扎,放任自己坠入那最深、最沉的黑暗,只求永恒的宁静。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
他感觉自己被一片轻柔的、如同羽毛般的光晕托住。
一个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声音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调皮活泼,此刻却多了一丝空灵的回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凌澈……别放弃啊……”
是凌绯。
“……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个傻乎乎的愿望吗?”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
那片被两人鲜血浸染的冰冷雪地上。
孤刃正要将魔弹射手的第七发子弹送入凌澈的终结,却猛地注意到——凌澈右耳上那枚的白色耳饰,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这光芒……孤刃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本该立刻扣下扳机,用终末的魔弹彻底了结这一切。但,他举枪的手却缓缓垂了下来。
幽蓝的枪口离开了凌澈的眉心。
孤刃眼中那疯狂与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渺茫的……期望。
“是……那个家伙吗……”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弧度,“哼……希望……它这次……真的能有点用。”
凌澈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他发现自己半坐在这片无垠的黑暗之中,眼前,是散发着柔和洁白光晕的娇小少女——凌绯。
凌澈的眼神不再冰冷坚硬,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与颓废,仿佛灵魂已燃尽:“凌绯……你还打算干什么……让我……好好的去休息……不行吗?”
凌绯的笑容依旧明媚,但她的身影却开始变得透明,光晕也在微微摇曳:“休息什么呀……等我帮你实现儿时那个愿望之后……你再做打算吧……”
“什么愿望……”凌澈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
“还记得你当时……抱着膝盖坐在屋树下说的话?”凌绯的身影加速消散,声音也越发空灵,“你说……‘好想和长大后的自己聊聊天啊’……”
“……”凌澈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那是一种近乎献祭的消散。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干涩:“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感谢你的。事到如今……一切……皆是徒劳。”
凌绯只是最后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雪。她的身影彻底化为点点光尘,消散在黑暗中,只留下一句缥缈的余音:
“就当……是满足儿时的自己……给自己……最后一个愿望吧……”
随着她的消散,周围的黑暗仿佛被无形的画笔搅动。光芒流转,一个模糊的孩童身影在凌澈眼前渐渐勾勒、凝实。
凌澈没有起身,依旧坐在原地。他脸上的颓废似乎收敛了一些,但那深植于眼底的死寂,却并未消散。
那身影彻底清晰——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穿着记忆中熟悉的衣服,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的好奇和一丝刚睡醒的迷糊。
男孩先是茫然地环顾四周,小手揉了揉眼睛:“这是哪儿?怎么这么黑……那个姐姐靠谱吗……我记得我是睡着了?”他小声嘀咕着,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疑惑。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凌澈身上。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他几步跑到凌澈面前,毫不生分地盘膝坐下,仰着小脸,笑容温暖又带着点小得意:“哦!你就是长大后的我吧?哇!你现在看上去可真酷啊!”
他歪着头,仔细打量着凌澈冷峻的脸庞和一身黑衣,小眉头微微皱起:“不过……看上去好冷淡啊……我还以为我长大后会变成谢x峰那种阳光大帅哥呢,搞了半天是金x武那种酷酷的类型吗……”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失望”,但更多的是好奇。
凌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什么也没说。
男孩丝毫不在意这份沉默,反而凑近了些,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你怎么啦?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吗?是出去工作被人骗了钱?还是……还是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他努力想象着大人世界可能遇到的困难,小脑袋瓜飞速运转,试图为“未来的自己”排忧解难。
凌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低沉而带着无尽忧伤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有点……想家了。”
“想家?!”男孩一听,顿时不乐意了,小脸板了起来,带着孩子特有的认真和责备,“这怎么可以呢!你怎么能跑那么远不回家呢!”
他掰着手指头,急切地说:“爸爸妈妈会想你的!爷爷奶奶会想你的!外公外婆也会想你的!而且……而且……”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恐慌,“要是他们……要是他们在家遇到了什么意外怎么办?你不在身边,谁来保护他们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离家不归是天底下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凌澈只是悲伤地看着他,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了对了!”男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小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凑得更近了,“爷爷……爷爷他现在还好吗?最近……爷爷他进了医院……”
男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虽然爸爸和爷爷都说没什么事……但爸爸最近……好像总是很晚才回家……”
凌澈的嘴唇微微张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说“爷爷很好”,想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但他做不到。残存的记忆碎片清晰地告诉他——爷爷,在他尚未真正长大成人时,就已经……
“这样啊……”男孩看着凌澈沉默而悲伤的脸,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是啊……爷爷他……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也……也正常呢……”他努力想说得轻松些,但尾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
他猛地抬起头,用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试图驱散悲伤:“不说这个了!说点开心的!”可凌澈清晰地看到,他红红的眼眶里,强忍的泪水在打转。
凌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轻声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没关系吗?”
“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男孩立刻大声反驳,带着孩子气的倔强,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但是!我怎么能在我自己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呢!”
他挺起小胸膛,看着凌澈,眼中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期待,“你还记得爷爷教我们的那句话吗?男人能哭的地方,只有……”
他期待地看着凌澈,等待他接下去。
而凌澈……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那句话……那句曾经铭刻在心的、来自爷爷的教诲……如同被风沙侵蚀的碑文,早已在他漫长的漂泊与遗忘中,模糊不清,彻底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