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想要用煌国的繁荣昌盛、万民安泰来回答。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无法违背自己最真实、最卑劣、也最柔软的本心。
苦涩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舌尖,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哽咽:“没有……”
“虽然……很卑劣……但我……我害怕……害怕你有朝一日……会离开煌国……离开……我……”
“是吗……”
凌澈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依旧望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天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比呼啸的北风更加冰冷。
观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身体微微倾斜,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靠在他那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冰冷的臂膀上。一如……六百年前,她第一次鼓起勇气靠近这个如同寒冰铸就的帝王时那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唯有枝头的腊梅,无声地见证着这跨越漫长岁月的、无声的依偎。
玄夜帝继位第九百九十八年。
凌澈带着观星,来到了皇宫深处一座守卫极其森严、由他亲手布下禁制的秘殿工坊。工坊内异常简洁,只有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锻造炉,以及一张冰冷的金属平台。
平台上,端坐着一具人形的“造物”。
它由一种非金非玉、闪烁着幽冷光泽的奇异材质构成,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却毫无生命的温度。它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流动的光晕之中,无法辨识具体的五官。
唯有那双镶嵌在“眼窝”中的晶石,散发着与凌澈如出一辙的、冰冷而深邃的幽蓝光芒,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胸前的位置。那里并非心脏,而是一个缓缓旋转、散发着柔和而恒定暖意的光核。那光芒温暖、纯净,与这具冰冷躯壳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凌澈站在平台前,幽蓝的目光平静地审视着自己的“造物”,声音平淡无波:“这是我用剩下的那只太阳鸟的核心,融合了我的一部分力量,锻造成的‘永恒皇帝’。”
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幽蓝的光芒一闪而逝。“它与那八只‘神鸟’核心相连,能从中获取煌国疆域内发生的所有信息,并驱动它们的力量……维持秩序,清除威胁。”
他的目光落在那具冰冷的傀儡上,仿佛在评估一件完美的工具:
“它会做的和我一样好。延续煌国,维持你想要的‘安详’……直到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彻底不再需要它,不再需要这个帝国本身。”
观星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到来。
她的目光在那具散发着凌澈气息却又截然不同的傀儡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凌澈那永恒不变的侧脸上,轻声问道:“那么……你呢,凌澈?”
凌澈转过身,幽蓝的眼眸平静地看向她,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日程:“答应你的千年之期,已经快到了。”
“我要准备离开了。”
“是吗……” 观星手中的羽扇轻轻摇动了一下,带起细微的风声。不知为何,听到这明确的告别,她心中那积压了数百年的沉重、不安、以及那份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甚至……一丝轻松。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久违的、带着几分少女时代狡黠与怀念的浅笑,用上了那个尘封在漫长岁月里、许久未曾唤出的称呼:“那……刺客先生……”
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凌澈的视线,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你要去哪儿?可以……带着我一起走吗?”
凌澈对于她的选择,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那双幽蓝的眼眸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平淡地反问:“那煌国呢?”
“你所挚爱的煌国呢?”
观星的目光转向工坊那狭小的窗口。窗外,是煌国首都安详平和的景象。鳞次栉比的屋舍,井然有序的街道,炊烟袅袅,孩童嬉戏……这份她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守护的“安详”,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仿佛成为了这片土地永恒的底色。
她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的笑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不是说……它会延续下去……直到彻底不再被需要时吗?”
...
休伯利安号冰冷的金属通道内,凌澈带着观星走向属于他的舱室区域。观星紧随其后,手中羽扇轻摇,好奇的目光扫过四周充满未来科技感的景象:流线型的合金墙壁、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能量管道、悬浮在半空的全息指示屏……这一切都超出了她过往千年的认知,却又在凌澈那非人的存在面前,让她心中多了几分“原来如此”的了然。
舱门滑开,露出内部宽敞的休息区。几道身影早已在此等候。观星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道身影牢牢吸引——那是身姿优雅、笑容温婉的棕发女子。
“丽塔……?” 观星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下一秒,她便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散。不,不可能。丽塔……她亲手安葬的挚友,早已长眠于煌国冰冷的陵墓之中数百年。眼前这位,只是……一个有着惊人相似外表的陌生人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凌澈的目光扫过等候的众人,最终落在那位酷似丽塔的女子身上,声音平淡无波:“迷迭,去帮她准备房间,拜托了。” 说完,他微微侧身,示意观星跟迷迭走。
观星收敛心神,微微颔首。她走到迷迭面前,脸上重新挂起从容的浅笑,羽扇轻点,姿态优雅:“你好,称呼吾为观星即可。”
她的目光在迷迭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与我一位……曾经的友人,颇为相似。希望我们以后能好好相处。”
迷迭脸上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如同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婉。她微微欠身,声音柔和:“和凌澈大人一样,叫我迷迭就好,观星大人。请跟我来,您的房间在这边。”
观星点头,一边跟着迷迭向通道深处走去,一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休息区内剩下的几道身影,同时迅速在内心进行着评估:
白色麻花辫的少女: 眼神清澈懵懂,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正有些好奇又看着她。嗯,看起来心思单纯,对凌澈大概只有纯粹的敬佩和崇拜。不足为虑。
红色高马尾的英气女子: 身材高挑丰满,面容姣好,但眼神……似乎有些过于直率,甚至带着点……呆气?虽然外形条件优越,但观星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缺乏那种深沉的心机。
即便她对凌澈有想法,在有着“卧龙”之智的吾辈面前,也不过是……呵。观星下意识地挺了挺自己那略显贫瘠的胸膛,内心涌起一丝小小的、属于智者的优越感。
继续获取信息……
白色长发、红色双眼的娇小少女: 不知为何,观星第一眼看到这个比自己还娇小的女孩,心底就莫名升起一股不喜。
她叫凌绯?和凌澈是什么关系?观星冷眼旁观着凌绯试图凑近凌澈,带着亲昵的姿态,却被凌澈完全无视,甚至一个冷淡的眼神就让她悻悻地缩了回去。呵,典型的热脸贴冷屁股。观星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弧度。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休息区最显眼位置的那道身影上——
红黑色宫廷裙装、白发红眼、身材高挑丰满的少女: 几乎在观星目光投来的瞬间,对方那双炽烈的红眸也精准地锁定了她!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瞬间迸溅出无形的火花!一种源自本能的、强烈的“对手”警报在观星心中轰然拉响!
观星脚步微顿,羽扇优雅地抬起,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审视笑意的眼眸。她主动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丝玩味:“你好,叫我观星就好。”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月下与凌澈之间那微妙的气场,“看来……你和刺客先生的关系,相当不错呢?”
月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有丝毫客套与掩饰。她看着眼前这个容貌气质与自己曾经形态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和领地意识油然而生。她双手叉腰,下巴微扬,红眸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声音带着刺耳的锋芒:
“刺客先生?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宣示主权,“先说好,我可是等了他好久好久!凌澈他亲口答应过,要和我相伴一生,直到永远的!”
说着,她甚至带着一丝挑衅般的自傲,纤手轻抚在自己那傲人的、与观星形成鲜明对比的丰满胸前,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诡异的得意笑容。
观星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差点没维持住脸上那完美的假笑。但想到凌澈那千年如一日、对情爱之事近乎绝缘的冷淡性格,她心中又迅速安定下来,甚至涌起一丝不屑。她羽扇轻摇,语气带着刻意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哦?相伴一生?那还真是……感人呢。” 她微微歪头,眼神带着“卧龙”特有的、洞悉一切的怜悯,“不过,我和刺客先生可是相伴了整整千年,共同治理一个庞大的帝国,甚至……”
她故意顿了顿,拉长了语调,“……差点成为他的皇妃呢。至于你所说的‘相伴一生’……呵。” 一声轻飘飘的、含义丰富的“呵”,胜过千言万语。
“你——!” 月下瞬间被点燃了,白皙的脸颊气得通红,红眸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这是什么态度!想打架吗?!”
“哎呀呀,还不是某人,对新来的伙伴就如此吵闹不休,失了风度?” 观星羽扇掩面,语气越发“无辜”和“无奈”,火上浇油的本事炉火纯青。
一旁的迷迭看着瞬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两人,脸上温婉的笑容彻底僵住,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头疼。至于卡莲和姬子,早在气氛不对的第一时间,就非常识相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这场冲突的绝对核心——凌澈,早已坐回了舰桥中央那如同冰封王座般的指挥椅上。他仿佛完全屏蔽了身后那场因他而起的、充满火药味的“战争”,幽蓝的眼眸只专注于面前展开的、闪烁着无数星辰坐标的巨大全息星图。
他微微侧头,对旁边正一脸兴奋、就差没搬个小板凳喊“打起来!打起来!”的吃瓜群众凌绯,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问道:
“下一个世界泡,坐标。”
凌绯这才猛地回过神,从看戏状态切换回来,小脸一垮,带着点抱怨:“喂喂,你这次在那个世界泡待了好久!在我们这都过了一个月,不先休息会儿吗?铁打的也要上油吧?”
她看着凌澈那与离去时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彻底停滞的冷冽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了……合适的、能承载你‘改变’的大型世界泡,跃迁过去还需要一段距离。你可以先去附近那些能量波动较小的微型世界泡转转?再小的‘改变’,也是一种改变嘛,蚊子腿也是肉,对吧?”
对此,凌澈没有任何回应。他冷漠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星图上那代表目标的光点上,仿佛凌绯的话只是掠过舰桥的、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整个舰桥,只剩下观星与月下那边隐隐传来的、充满火药味的低语争执,以及凌澈周身散发出的、足以冻结一切的绝对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