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爹抬起头,目光平静:“这位小先生讲的,或许有他的道理。这新法子,看起来是复杂些,但若真能一目了然,防止账目混淆、胥吏舞弊,于朝廷,于百姓,未必不是好事。”他顿了顿,看向满堂的同僚,“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要用新法,我等…尽力去学便是。学不会,是自己的造化不够,怨不得旁人。”
他这番话,没有大道理,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认命般的坚韧。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众人,低下头,继续和那些陌生的数字与表格较劲,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刚进户部学打算盘的时候。
陈老爹的举动,像一种无声的示范。一些原本抵触的胥吏,看到司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都低头了,也渐渐收起了怨气,开始尝试理解。那年轻学士感激地看了陈老爹一眼,重新整理思路,尽量用更浅显的语言讲解。
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数日后,当一份采用新式记账法、清晰列明各项收支与结余的月度简报呈送到户部尚书沈万三案头时,他仔细翻阅,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这份简报,数据关系清晰,往来账目对应严谨,远比以往那些看似详尽却容易藏污纳垢的流水账要明了得多。
“这是…南京清吏司报上来的?”沈万三问道。
“回部堂,正是。听闻是司里几位老吏,带着几个年轻人,熬夜用新法整理出来的。”下属回道。
沈万三沉吟片刻,提笔在简报上批注:“账目清晰,格式规范,可为各司表率。着令嘉奖主办书吏,并通报各司观摩学习。”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嘉奖,却在户部乃至其他各部衙门的胥吏圈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那些原本还在观望、抵触的胥吏们,开始真正正视这场变革。一些人看到了危机中的机遇——若能率先掌握新技能,或许便能脱颖而出。于是,前往培训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私下里互相请教、练习新式记账法和公文格式的风气也开始悄然形成。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适应。总有部分年老或固执的胥吏,终究无法跨越那道知识的鸿沟,或在考核中败下阵来,或被调整至无关紧要的岗位,黯然离场。他们的离去,带着时代的悲凉,却也给更年轻、更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腾出了位置。
陈老爹依然每日坐在他那张老旧的书案后,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用新旧两种方法核对账目。他偶尔还是会摩挲那架紫檀木算盘,但更多的时候,他的手指在炭笔与新式账册间移动。他不太理解那些深奥的原理,但他凭借数十年的经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认真,硬是将这套新东西啃了下来。
一天下班,他的小孙子跑来衙门等他,好奇地看着爷爷在写那些奇怪的数字。
“爷爷,这是什么呀?”
陈老爹收起账册,拉起孙子的手,走出衙门。夕阳将一老一少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是…朝廷的新规矩。”他顿了顿,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轻声道,“爷爷老了,不知道这规矩好不好。但既然朝廷定了,咱们就得跟着走。你以后上学,也要好好学,不管是老书还是新学,多学点,总没坏处。”
胥吏之变,无声无息,却深刻地改变着大明王朝最底层的行政生态。这变化伴随着阵痛与淘汰,也孕育着新的秩序与效率。它是宏大制度复兴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一抹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