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彦部即将渡河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流民屯,没有激起混乱的水花,反而让所有声响都沉淀下来,凝成一种近乎实质的肃杀。风声、锻铁声、脚步声,都仿佛被冻住了,只剩下每个人胸腔里那颗越跳越沉、越跳越急的心。
林川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但在这绝对的服从之下,暗流仍在人性的缝隙中涌动。
刘挺拖着还未完全痊愈的伤腿,沉默地走过溃兵们临时聚居的营区。这里的气氛比屯内其他地方更显压抑。清军主力南下的消息,对于他们这些曾与东虏血战过的边军老兵而言,有着更为残酷的含义——天,真的变了。曾经效忠的朝廷灰飞烟灭,如今要面对的,是更为强大、也更凶残的敌人。
他看到王老蔫正靠在自己的铺位旁,一块磨刀石搁在膝上,反复打磨着那柄分配给他的制式腰刀,眼神空茫。旁边几个原黑风寨的兵痞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眼神闪烁。
“怕了?”刘挺走到王老蔫身边,声音沙哑。
王老蔫磨刀的手停了一瞬,头也没抬:“怕?老子从辽阳退到锦州,从锦州退到关内,怕字早他娘就着饭吃了。”他顿了顿,刀刃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就是不知道……这仗,为谁打。”
“为谁?”刘挺在他身边坐下,指了指脚下,“为给你粥喝、给你药治伤的这一方土,为旁边这些虽然看咱们不顺眼,但至少没把咱们当牲口看的‘泥腿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边军老行伍特有的狠厉,“朝廷没了,皇上没了,可咱们脚下这块地还在!巴彦过来,会跟你讲道理?他那‘剃发令’一下,咱们这些人的脑袋,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搬家!”
他猛地提高声音,不仅是说给王老蔫,更是说给所有竖着耳朵听的溃兵:“林当家说得对!入了这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想当鞑子的奴才,不想脑袋后面拖根猪尾巴,就他娘的给老子把骨头挺直了!以前是给朝廷卖命,现在是给自己挣命!这道理,还要我教?!”
营区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王老蔫终于抬起头,那双死鱼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熟悉的凶光。他猛地将刀举起,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锋刃,啐了一口:“娘的,挣命就挣命!”
陆夜不收的监察体系在高压下运转到了极致。公开处决的威慑力仍在,但总有人心存侥幸,或被恐惧压垮了理智。一个原属本地流民、因擅长算数而被安排在物资库协助的清点小吏,试图趁夜将一份粗略的屯内布防图藏入运出屯外的废料车中,被高度警惕的巡查队人赃并获。
审讯由陆夜不收亲自进行,没有动用大刑,只是将清军入关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状(通过孙小眼情报网得知的部分细节)平静地叙述了一遍,最后问他:“你以为献图投诚,便能活命?巴彦麾下,可缺你一个记账的?”
那小吏当场崩溃,涕泪横流,交代出是受屯外一个伪装成行脚商的情报贩子蛊惑,许诺城破后保他全家平安。
林川得知后,沉默片刻,下令:“按律,通敌者,斩。将其罪状与清军暴行一同公示全屯。” 他需要用人头和血淋淋的现实,将这最后可能松动的“钉子”,彻底砸进流民屯这艘战船的龙骨里。
就在这战云密布的时刻,吴秀才一头扎进了格物院,几乎与陈璇、顾博士形影不离。他带来的不是圣贤书,而是几卷他冒险保存下来的、纸张泛黄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