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之议既出,如巨石激浪,在前殿的庄重氛围下,引发了暗流汹涌的波澜。支持者固然众多,心怀顾虑乃至明确反对者,亦不乏其人。很快,这场关乎国运的辩论,便从陈衍的一言堂,转向了群臣各抒己见的激烈交锋。
率先站出来的,是出身陇西李氏、现任度支尚书的李繁。他年纪约莫五十,面容清癯,掌管钱粮物资,深知迁都所耗巨大。他手持玉笏,眉头紧锁,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王上圣虑深远,迁都长安之利,臣等岂能不知?然,治国之道,需量力而行,循序渐进。臣掌度支,深知艰难。我军虽获魏人仓储,然关中历经战乱,十室九空,今岁春耕能否如期已是未知,秋收之前,数十万军民生计皆仰赖这些缴获及河西输血。若此时大兴土木,迁移百官军民,所耗钱粮必是天文数字!一旦库府空虚,粮道若有丝毫闪失,则军心民心摇动,后果不堪设想!此其一。”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其二,旧都乃我北秦起家之地,经营数年,府库、工坊、营垒皆已完备,与陇右、河西联系紧密,补给顺畅。长安虽好,然如空中楼阁,根基未稳。万一东方有变,北魏反扑,或南朝北上,我军主力云集长安,则旧都根本之地空虚,陇右河西震动,恐首尾不能相顾!届时,漫长补给线极易被切断,长安岂不成了孤城绝地?望王上三思,莫要行险啊!”
李繁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来自陇右、河西籍贯官员的心声。他们眷恋经营已久的根基之地,担心权力中心东移后,自身地域的利益和影响力会下降,更从务实角度担忧漫长的补给线和潜在的风险。
“李尚书此言差矣!”
声若洪钟的反驳来自兵部侍郎独孤信。他武人出身,不善华丽辞藻,但语气铿锵,直指要害:“岂能因噎废食!旧都固然安稳,然偏居西陲,如同缩入壳中,如何争霸天下?王上已言,拓跋焘新败病重,北魏内部不稳,此乃天赐良机!此时不迁,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北魏缓过气来,南朝巩固江淮,我等再想东出,就难如登天了!”
他踏前一步,目光扫过李繁等持疑虑者:“补给线长?打下来就是!当年我等一无所有,尚能打下这偌大基业,如今坐拥关中沃野,缴获如山,反而畏首畏尾?至于风险,打仗哪有不冒险的?稳坐陇右倒是安全,可那不过是坐以待毙!唯有定都长安,才能真正的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最大的安全!”
“独孤侍郎说的是!”又一位中年将领出列,他是跟随陈衍从微末中杀出的寒门将领,“咱们当兵的,不怕路远,就怕没仗打,没前程!窝在西边,能有啥大出息?长安!这才是咱们该待的地方!在这里,咱们才能建功立业,封侯拜将!末将愿率本部兵马,护卫迁都,保证一根毛都少不了!”
武将们大多热血沸腾,支持迁都。对他们而言,长安意味着更大的战场,更高的荣耀。
这时,一位原关中士族代表,新近被征辟的博士祭酒周琰出列表态,他的立场微妙:“王上,诸位同僚。在下以为,迁都长安,确乃英明之举。关中父老,盼王师如盼甘霖。王都于此,可极大安抚民心,吸引流散士人归附。然…李尚书所虑,亦不无道理。迁都之事,可否缓行?待关中民生稍复,粮仓充实,道路畅通,再行迁都,岂不更加稳妥?如此,既全其功,亦避其险。”
这是折中之策,看似两全其美,实则可能拖延时机。
“缓行?周博士可知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王镇恶声如雷震,他向来是陈衍最坚定的支持者,“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关中恢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等到那时候,北魏的新皇帝怕是都能骑马射箭了!咱们现在占着长安,名正言顺,就该立刻把都城搬过来,告诉全天下,这里就是咱们北秦的!这才是最快稳定关中的办法!磨磨蹭蹭,反而让人心疑虑,以为咱们待不久!”
支持迁都的文官也纷纷加入战团。一位负责工械的官员道:“李尚书言耗资巨大,下官不敢苟同。修复宫室城池,正可以工代赈,招募流民,发放口粮,如此既可完成工程,又能安定民生,促进商业流通,岂非一举多得?所需材料,关中皆可采集,并非全然依赖西运。”
另一位掌管礼仪的官员则从大义名分角度阐述:“长安乃汉家正朔所在,王者之气汇聚。定都于此,方能昭示天命所归,与僭越之北魏、偏安之南朝彻底区分开来!此乃政治上的大义名分,无形之力,胜过十万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