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营窝棚里那场用炭灰绘制的“铠甲游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远远超出了陈衍的预料。
孩子们记住了那副画在脊背上的“铠甲”,更记住了陈衍随口说出的那些部件名称——“胸甲”、“肩吞”(指肩甲上象征守护兽的吞口)、“腹吞”(指腹部护甲中央的兽头护心镜)。对于衣不蔽体、饱受冻疮之苦的孩童来说,“吞”这个字眼,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吞掉”寒冷和痛苦的魔力。
“肩吞暖暖肩,腹吞暖暖肚皮!” 最先是小石头在给二丫背上画“肩吞”时,为了逗她笑,自己编了一句顺口溜。他一边用炭灰在二丫瘦削的肩膀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兽头轮廓,一边念叨着。
这句简单到有些滑稽的童言,却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孩子们天真的热情。
“肩吞暖暖肩,腹吞暖暖肚皮!”狗娃一边在自己肚皮上画圈圈(代表腹吞),一边跟着喊。
“肩吞暖暖肩,腹吞暖暖肚皮!”更多的孩子加入了进来,互相涂抹着炭灰,拍打着画了“铠甲”的部位,仿佛真的能驱散严寒。
这句带着炭灰味和童稚气息的顺口溜,很快成了孤儿营孩子们的口头禅。他们在窝棚里互相涂抹取暖时唱,在寒风中结伴去挖野菜时唱,在垃圾堆边寻找能烧的东西时也唱。稚嫩的声音在凛冽的空气中飘荡,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单纯的期盼。
起初,这只是孩子们自娱自乐的呓语。然而,乱世之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可能被苦难的寒风裹挟,吹向意想不到的角落。
京口码头,寒风卷着江水的湿气,刺骨冰冷。一群搬运沉重货物的苦力,衣衫单薄,手脚都生着冻疮。一个瘦小的苦力,正是孤儿营里年纪稍大、出来找活干的“豆子”,因为背上一大包盐,肩胛骨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生疼,冻疮裂开,鲜血渗出。他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地低声哼起了在窝棚里听来的调子:“肩吞暖暖肩…”
旁边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苦力听到了,喘着粗气,苦笑着接了一句:“…腹吞?唉,咱这肚皮,灌的都是冷风,哪来的‘暖’啊!” 他拍了拍自己干瘪、冰冷的腹部。
这句无心之语,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周围几个同样饥寒交迫的苦力。是啊,他们冻伤的肩,谁来护?他们冰冷的腹,谁来暖?这世道,只有盘剥和寒冷!
不知是谁,带着满腔的怨愤和一丝绝望的调侃,低声改唱道:“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这改动的两个字——“护”代替了“暖”,“寒”代替了“暖”——如同点睛之笔,瞬间赋予了这句童谣截然不同的、充满讽刺与控诉的力量!
“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又一个苦力跟着哼唱,声音沙哑。
“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声音渐渐汇聚,在沉重的喘息和货包的摩擦声中,如同低沉的呜咽,在冰冷的码头上回荡。
这句被改动的童谣,如同长了翅膀,又像带着倒刺的荆棘,迅速从码头蔓延开来。
在流民蜷缩的破庙角落,当寒风吹透破衣烂衫,有人低声哼唱:“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在冻毙者被草席裹走的街头,当麻木的人群默默围观,有人叹息般念诵:“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在税吏凶狠地踹开漏税小贩的店铺,当最后一袋黍米被抢走,有人躲在人群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诅咒:“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