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铜锣湾没有齿轮
铜锣湾的夜,像一块被霓虹浸透的劣质丝绸。湿漉漉的灯光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流淌,汇入维多利亚港浑浊的倒影。陈浩南靠在他那辆老旧的丰田皇冠车门上,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烟雾刚离开嘴唇,就被裹挟着咸腥和机油铁锈味的潮湿海风撕扯、揉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左眼,那只冰冷、精密、能捕捉红外光谱与电磁波残余的赛博义眼,此刻正微微发烫,视野边缘,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屏幕,滋啦滋啦地闪烁着细微的、转瞬即逝的齿轮幻影。
它们悬浮在空气中,半透明,边缘模糊,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无声地旋转几圈,又“啪”地一声碎裂消散。一个穿着热裤、踩着高跟鞋的时髦女郎从他面前匆匆走过,谈笑声清脆。就在义眼捕捉到她侧脸轮廓的瞬间,那张精致的面孔如同劣质油漆般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紧密咬合、高速旋转的银色螺丝钉!它们排列成一张空洞、非人的脸。陈浩南猛地闭上右眼,只用血肉之眼去看——女郎正皱着眉抱怨天气,皮肤光滑,眼神鲜活。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灼热的烟气呛入肺腑,压下喉头翻涌的寒意。幻觉?还是那只该死的义眼,正在把他拖向一个血肉无法理解的维度?铜锣湾表面的喧嚣与繁华之下,某种庞大、冰冷、机械化的东西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潜伏得更深,用霓虹和尘嚣作为掩护,等待着下一次啮合。
“南哥!”大飞粗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断了他的凝视。他快步走来,手里提着两个油腻的塑料袋,散发出廉价叉烧和卤水的混合气味。“喏,刚出炉的烧鹅濑,趁热食。”他将一份递给陈浩南,自己靠着车门,毫无形象地大口吞咽起来,油光沾满了他的络腮胡。他的眼神深处,残留着九龙城寨那场噩梦带来的惊悸。
“谢了。”陈浩南接过,食不知味。他的目光扫过街角。那里,一个流浪汉蜷缩在肮脏的纸板上,裹着破毯子。在义眼的视野里,那毯子下蠕动的并非人体轮廓,而是一堆纠缠、缓慢转动的生锈齿轮和锈迹斑斑的弹簧,发出只有他能“听”到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到大飞身上。“山鸡呢?”
“在里面。”大飞含糊地指了指身后那家挂着“洪兴麻雀娱乐”招牌的旧式茶餐厅,霓虹灯管缺了几个笔画,闪烁得有些诡异,“阿强在帮他调试新家伙。”
麻雀馆的后巷狭窄、潮湿,堆满废弃的纸箱和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昏暗的灯光下,社团里的技术专家阿强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山鸡右臂肩胛处的连接卡榫。山鸡赤裸着上半身,汗水沿着精悍的肌肉线条滑落。他原本的右臂,在九龙城寨那场血肉与钢铁的噩梦遭遇战中,被一只从布满油污的管道中伸出的、覆盖着鳞片和锈迹的金属利爪彻底撕碎。
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崭新的、泛着哑光银灰色金属冷泽的机械义肢。线条流畅,结构精密,充满了非人的力量感。它安静地垂在山鸡身侧,五指微微蜷曲,指尖是经过哑光处理的合金。
“感觉点样?山鸡哥?”阿强拧紧最后一颗微调螺丝,用一块沾着清洁液的软布擦拭着义肢光滑的表面,动作带着技术狂人特有的专注和一丝敬畏。这条义肢的性能远超他平时接触的黑市货,是社团花了重金从某个神秘渠道搞来的。
山鸡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崭新的液压关节发出轻微而顺滑的“嘶嘶”声。他缓缓握拳,金属指节相互摩擦,发出短促、冰冷的“咔哒”声。他抬起义肢,五指张开,又猛地攥紧!空气似乎都被捏爆,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力量感汹涌澎湃,远超他曾经的肉体凡胎。
“劲!”山鸡咧嘴一笑,习惯性地想用左手去拍阿强的肩膀,却忘了新义肢的存在。银灰色的金属手臂带着风声挥出,阿强吓得脸色一白,慌忙后退。“对唔住!对唔住!仲未惯!”山鸡赶紧收回手,讪讪地笑着。
陈浩南和大飞走了过来。陈浩南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条义肢,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稳阵?”他沉声问。
“稳过铁胆!”山鸡用力挥了挥新手臂,金属破风声再次响起,“以后边个够胆同我争女,一拳打爆佢个头!”他故意用夸张的语调驱散后巷里沉闷的空气。然而,就在他挥动手臂的某个角度,连接处靠近腋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内凹结构里,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用最细的针尖蚀刻上去的幽绿色反光,一闪而逝。那反光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光融为一体,但在陈浩南那只高度敏锐的赛博义眼捕捉下,却如同黑夜里的萤火。
陈浩南瞳孔骤然收缩。“唔好动!”他低喝一声,一步上前,手指精准地按住了山鸡义肢内侧靠近肩关节连接处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
“喂!南哥,做乜啊?”山鸡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
陈浩南没有回答,他侧过头,将义眼的光学聚焦功能调到极限。冰冷的蓝色扫描光线从他左眼射出,精准地落在那凹槽深处。在义眼放大了数十倍的视野中,一行小到不可思议的蚀刻文字清晰地显现出来,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精准和冰冷:
九龙城寨 螺湮虫
(Kowloon walled city, Spiral Annihitor wor)
字体扭曲、怪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亵渎感,仿佛不是人类文字,而是某种蠕虫爬行留下的痕迹。一股寒气,比维多利亚港最深的海水还要冰冷,瞬间从陈浩南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九龙城寨!
那个吞噬了他兄弟血肉的、活着的机械地狱!螺湮虫!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克苏鲁气息!这条看似救赎的崭新手臂,竟然是那个噩梦之地的造物?是战利品?还是……标记?陷阱?
巷子里死寂一片。大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凑近一步,努力想看清那行微小的字迹,却徒劳无功。山鸡脸上的得意瞬间褪去,血色尽失,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被巨大未知攫住的惊恐。他低头看着自己这条闪耀着科技冷光的新手臂,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它——这不再是一件工具或装饰,而是一条来自地狱的邀请函,一个冰冷滑腻的活物,缠绕在他骨头上,随时可能苏醒。
“螺……螺湮虫?”山鸡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咩意思?南哥?点解会喺度?”他猛地看向阿强,眼神像要吃人,“你搞嘅鬼?”
阿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唔系我!山鸡哥!我发誓!我装嘅时候乜都冇!真系乜都冇啊!呢行字……呢行字好似……好似自己生出来嘅一样!”他的恐惧无比真实。
巷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的铁锈味和海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山鸡那条崭新的、泛着冷光的金属手臂,此刻在众人眼中,散发着不祥的诅咒气息。
麻雀馆二楼,社团临时的“会议室”烟雾缭绕。几张油腻的麻将桌被拼在一起,上面散乱地堆着啤酒罐、烟灰缸和几张模糊的图纸。那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挂在墙壁高处,屏幕闪烁着雪花点。
“……本港经济持续向好,为彰显香港精神,面向未来,行政署今日宣布启动‘维多利亚港新纪元填海计划’……” 电视里,一个妆容精致、笑容标准的女主播用字正腔圆的粤语播报着,背景是维多利亚港波澜壮阔的画面。
陈浩南、大飞、山鸡三人围坐在桌旁,气氛压抑。山鸡下意识地用左手摩挲着右臂冰冷的金属外壳,眼神空洞。阿强缩在角落的椅子里,脸色依旧苍白。
电视画面切换。一张巨大的、充满未来主义风格的建筑效果图占据了整个屏幕。那是一个矗立在维多利亚港新填海区域中央的庞然大物——一个由无数巨大、互相咬合的齿轮堆叠、嵌套而成的通天巨塔!最小的齿轮直径也超过十米,最大的则如同摩天轮般宏伟。
金属表面被设计成镜面效果,在效果图的渲染下,反射着阳光和维多利亚港的碧波,显得冰冷、辉煌、充满压迫性的工业美感。巨塔的顶端,是一个缓缓旋转的、象征着永恒与完美的巨大金色齿轮,其中心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形似某种生物核心的宝石。
“……作为计划核心的‘永恒齿轮纪念碑’,由国际着名建筑大师佐尔格·冯·克莱斯特设计,象征着香港作为东方之珠永不停止的进取动力与精密高效的国际都会精神……”女主播的声音充满激情,“……该纪念碑将采用最先进的合金材料与动态结构技术,其核心驱动引擎将由‘永生科技集团’提供……”
“永恒齿轮纪念碑?”大飞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嗝,嗤笑一声,“叼!起咁大个齿轮,唔通想改行做钟表佬?仲话乜鬼‘永生科技’?名都唔老黎!”
陈浩南没有说话。他的左眼,那只赛博义眼,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效果图。在义眼穿透渲染图、分析其深层结构和能量流动的模拟视图中,那座辉煌的巨塔瞬间褪去了华丽的外衣!
它变成了一堆巨大、冰冷、生满暗红色锈迹、沾满粘稠黑色油污的废铁!无数粗大、扭曲、覆盖着鳞片和吸盘的暗影在齿轮的缝隙间蠕动!塔顶那颗幽蓝的“宝石”,在义眼的视野里,根本不是什么矿物,而是一只巨大、冰冷、布满血丝的机械眼球!它缓缓转动着,瞳孔深处是无穷无尽的旋转几何图案,散发出令人疯狂的亵渎光芒!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感和难以言喻的恐惧猛地攫住了陈浩南!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猛地闭上双眼,右手死死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铜锣湾街头闪烁的齿轮幻影,山鸡手臂上蚀刻的“螺湮虫”,电视里这座“永恒齿轮纪念碑”……它们之间无形的线条正在迅速连接、缠绕、啮合!这不是什么狗屁经济计划!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