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时,塌了的戏台砖缝里,竟钻出些新的盘香藤芽,嫩得发绿,顺着砖缝往上爬,转眼就缠上了断梁,快得不像植物该有的速度。
“这匣子有问题。”阿砚喘着气,把藤匣打开,红绒布上的纸条不知何时多了道折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东河码头早就淤死了,十年前就改成了芦苇荡,哪还有船?”
他把玉佩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突然指着玉佩边缘的缺口:“你看这缺口,形状是不是和二小手里的银锁片很像?”
我想起二小掌心的血痂,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银锁片是从这玉佩上掉下来的?”
阿砚没说话,拉着我往芦苇荡跑。东河码头的旧址果然成了片野芦苇,风一吹,白花花的芦絮飞得到处都是,沾在头发上,像落了层雪。他在芦苇荡里转悠着,时不时弯腰看看泥地,突然停在一处,指着泥里的半截木牌:“看这字。”
木牌上刻着个“渡”字,被水泡得发胀,边缘还缠着圈锈迹斑斑的铁链,看样子是当年系船用的。阿砚蹲下身,把藤匣放在木牌旁,刚放下,匣子里的红绒布突然“嗖”地缩了回去,露出底下的暗格,暗格里躺着枚铜钱,铜钱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这是‘救命钱’。”阿砚拿起铜钱,指尖蹭了蹭上面的暗红,“以前坐船的人,会在船上留枚铜钱,说是给河神的买路钱,万一出事,河神能睁只眼闭只眼。”
他突然把铜钱往泥里一按,芦苇荡里突然刮起阵怪风,芦絮飞得更急了,竟在半空聚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水绿色的戏服,裙摆上绣着芦苇花,手里还牵着个小孩,那孩子脖子上,赫然挂着把长命锁,锁片缺了个口,正是二小看见的那片。
“是花旦!”我脱口而出,小时候听奶奶说,戏班的头牌花旦总穿件水绿戏服,唱《芦花荡》最拿手。
人影似乎听见了我的话,慢慢转过头,脸被芦絮挡着,看不真切,只听见个细细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锁……锁片……”
阿砚突然想起什么,从藤匣里拿出那块月牙玉佩,举过头顶。人影看见玉佩,突然往前飘了飘,小孩也跟着往前挪,长命锁在胸前晃悠,锁片的缺口对着玉佩,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拼在一起。
“原来如此。”阿砚叹了口气,“花旦不是被抢了,是自己走的。这玉佩是她的,‘晚娘’是她的小名,她带着孩子想坐船走,却没走成。”
话音刚落,芦苇荡里的水突然涨了起来,漫过了脚踝,冰凉刺骨。那水泛着黑绿色,里面漂着些烂了的芦苇,还有只绣鞋,鞋面上绣着朵快掉光了的牡丹——正是戏班花旦常穿的那双。
人影在水里慢慢变得透明,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弱,长命锁的锁片终于从脖子上掉下来,落在玉佩旁边,拼成了完整的“福”字。阿砚赶紧把锁片捡起来,和玉佩一起放进藤匣,水却还在涨,已经没过膝盖,带着股腥臭味。
“快走!”他拉着我往岸上游,水底下像有东西在拽我的脚,黏糊糊的,像是水草,又像是人的头发。回头看时,那片人影已经不见了,只有芦絮还在水面上飘,聚成个小小的漩涡,像在跟我们道别。
爬上河岸时,藤匣突然变沉了,打开一看,红绒布上多了张戏票,上面印着“芦花荡”三个字,日期正是三十年前的廿三。而那枚铜钱,不知何时变得锃亮,上面的“乾隆通宝”四个字清晰得像新铸的。
后来,我们把藤匣埋在了芦苇荡边的老柳树下,埋的时候,阿砚把那枚铜钱塞进了匣子里。二小说,那天晚上他看见芦苇荡里亮着盏灯,像戏台的灯笼,还有人在唱《芦花荡》,咿咿呀呀的,唱到“离了家乡去远方”时,调子拐了个弯,像哭又像笑。
再去时,埋藤匣的地方长出了丛野蔷薇,藤蔓缠着柳树往上爬,花苞红得像山楂丸,风一吹,落下来的花瓣总往芦苇荡里飘,像是替那没走成的花旦,把没能唱完的戏,轻轻落在了东河的旧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