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最好的伪装。
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枯叶,又无力地抛下。
林晚秋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脊上移动,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
她的呼吸平稳而悠长,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稳健,避开了所有可能留下清晰脚印的松软泥土。
这是十二公里的山路,没有路标,只有记忆中星辰的位置和山脉的走向。
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里,她抵达了目的地——一座废弃的砖窑。
十年前,她还是个满怀理想的支教老师,正是她的一封举报信,让这个烧制劣质建材、污染水源的黑作坊被关停。
如今,窑口被疯长的野草和藤蔓封死,只留下一道黑洞洞的豁口,像一张沉睡巨兽的嘴。
她的目光没有在窑口停留,而是扫向窑壁旁的一片土地。
在她的真实之眼中,周遭植物的生命迹象呈现出不同的光谱,唯独那一片,几株野薄荷的长势异常繁盛,根茎粗壮,叶片肥厚,生命力旺盛得近乎诡异。
而它们根部的土壤,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
林晚秋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抓起一把土,在掌心轻轻搓捻。
细腻的土质中,混杂着一种细微的、硬质的砂砾感,一种熟悉的触感。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叠小巧的ph试纸。
她用指尖沾了沾清晨的露水,将土壤浸湿,然后将一张黄色试纸轻轻按了上去。
试纸的颜色瞬间起了变化,由黄转深,最终定格在刺目的红色上。
强碱性。
这是水泥废料长期掩埋后,在土壤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风不说话,但土记得。罪恶被深埋,痕迹却渗入了大地。
她没有丝毫犹豫,在窑壁一处天然凹陷的角落里,用工兵铲挖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
一个巴掌大小的粗陶罐被小心地放了进去,罐子里,是包裹着防水油布的微型录音胶囊。
做完这一切,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块冰冷的金属片,压在了陶罐上方的泥土里,再用浮土掩盖平整。
那是一块从父亲那本练习册封皮上剥离下来的碎瓦形状的金属残角,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清”字。
一个对父亲的告别,也是一个对未来的宣告。
第二天清晨,青禾镇岭口村新建文化礼堂的工地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旧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风霜侵袭后的粗糙和怯生生的神情,自称是来投奔亲戚、想找点活干的“远房表嫂”。
“女人家干不了这个,都是力气活。”包工头上下打量着她瘦削的身形,不耐烦地挥手。
林晚秋没有争辩,只是默默走到一旁堆放的红砖前,挽起袖子。
她弯下腰,双手一抱,轻松地将一摞足有十几块的红砖抱起,稳稳地走向砌墙的师傅身边,然后按照一种特殊的交错叠压方式,一口气码了三排标准垛。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正在抽烟的监工看到这一幕,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他的真实之眼捕捉到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这种“梅花垛”的堆叠方式,是十年前青禾镇统一建设易地搬迁安置房时的技术规范,讲究承重和稳固,但费工费时,早就被现在追求速度的施工队淘汰了。
这份无声的“投名状”起了作用。
当晚,林晚秋分到了一个临时工棚的角落,一张防潮垫就是她的床铺。
夜深人静,工棚里鼾声四起。
她蜷缩在角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比对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她从县政务云备份服务器里下载的南塘渡口老桥竣工图纸的局部截图,另一张,是她今天白天在工地假装拾捡废料时,偷拍的礼堂地基开挖现场。
两张图上,承重柱的间距、排列方式、地基梁的结构……几乎完全一致。
一个申报用途仅仅是“村民活动空间”的礼堂,竟然使用了本该用于跨河大桥的复杂承重设计。
唯一的解释是,宏远集团正在将那份早已被专家私下定性为“存在结构性隐患”的旧图纸,稍作修改后,重新复用在新的政绩工程上。
她低下头,对着手机的录音孔,用气音低声说道:“目标,宏远集团。罪证一,复用隐患图纸,项目,岭口村文化礼堂。”
为了接近核心物证,她主动向包工头申请,加入了最苦最累的混凝土搅拌作业组。
每天,她的双手都浸泡在冰冷的砂石和水泥之中,皮肤被磨得粗糙不堪。
第三天午休,她故意将自己的铝饭盒“忘”在了搅拌机的控制室里。
半小时后,她满脸歉意地跑回去,嘴里喊着“不好意思,忘了东西”。
在值班员不耐烦的注视下,她匆忙拿起饭盒。
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小拇指指甲,在操作台金属外壳的背面,用一种特殊的力度和节奏,快速划过,留下一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摩斯密码式划痕——ht。
这是那份被b类封存的特殊档案编号,一个她要传递出去的信号。
夜幕再次降临。
工棚旁的简易厕所隔间里,林晚秋正借着月光,用一小瓶碘酒小心翼翼地涂抹着一张胶卷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