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青禾县档案馆登记窗口前的空气沉闷而粘稠。
阳光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惨白的光线,照着台面上一道道被岁月磨出的划痕。
林晚秋将第五份,也是最后一份《关于提请省委巡视组介入青禾镇系统性腐败问题的紧急报告》的牛皮纸袋,轻轻推入窗口。
她的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
窗口内,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抬眼看她,只是懒洋洋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橡皮图章。
那图章在红色印泥里蘸了又蘸,仿佛要吸干所有的颜色,然后才慢吞吞地移到文件袋的骑缝处。
盖下的动作迟缓得近乎敷衍,像一场不情不愿的仪式。
林晚秋没有催促,也没有多言。
她的目光凝固在图章压下纸页的那一瞬间,右手食指的指甲,看似无意地在桌面下方的备案回执单边缘,用力划过,留下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压痕。
这是她当年在青禾镇支教时,教那些穷孩子辨认真假奖状的土办法,一道独一无二的私人标记,用以确认这份关键文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是否曾被悄无声息地调包。
“好了。”工作人员将盖好章的回执单从窗口递出,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
林晚秋接过,指腹精准地触摸到那道细微的划痕。
她转身走出大厅,刺眼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车边,掏出手机,调出三小时前那张发送至中央直通通道的上传记录截图。
屏幕上的数字与手中回执单上的备案编号,每一个字符都严丝合缝。
证据链,在程序上,已经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但林晚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并非胜利,而仅仅是宣告了另一场更凶险的较量,正式开始。
她已经将自己和所有的牌,都亮在了这张无形的赌桌上。
下午两点零七分,专案组驻地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窗帘拉着,只留下一线光亮,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陈秘书压低了声音,像在传递一份绝密情报:“林处,市局技术科那边刚刚传来加密通讯,您让转移的硬盘备份已经安全入库。张科长亲自操作,启动了双人双锁保管规程,报警阈值也下调到了一级响应,任何未经授权的物理或网络接触都会立刻触发警报。”
林晚秋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墙上那幅巨大的青禾镇行政区划图。
她用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图上重重圈出了三个地方——“双塘村”、“财政所旧库房”、“老殡仪馆”。
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地点,被红圈连接起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刀尖直指青禾镇的心脏。
她的沉默让陈秘书更加不安。
他试探着问:“林处,现在的情况……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从现在起,”林晚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陈秘书的心上,“所有外出调查必须两人同行,不得单独行动。行车路线每日随机变更,出发前半小时确定。所有通讯设备,每六小时更换一次加密密钥。”
陈秘书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林处,是不是……太紧张了?毕竟,我们还在体制内办案,他们不敢做得太过火。”
林晚眠秋的视线缓缓从地图上移开,落在窗帘的缝隙外。
一辆眼熟的黑色无牌商务车,正悄无声息地从镇政府大院的侧门滑出,汇入车流,像一滴墨融进水里。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叹息:“他们让我备案,是想看我知难而退,然后停手。”她顿了顿,转过头,眼底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可我备案,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会停手。”
傍晚五点四十一分,天色由明转暗,留置室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惨白。
王建国,这位曾经在青禾县说一不二的县委书记,提出要见林晚秋。
监控画面里,他异常平静。
他不再是那个初被留置时暴跳如雷、歇斯底里的阶下囚。
他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双手交叠放在桌面,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连身上的囚服都换了件崭新的,没有一丝褶皱。
林晚秋独自走进会见室。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烟味,后者显然是被刻意清理过的。
“你知道吗,”王建国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通透,“你父亲,林正德,当年但凡肯在那份补充协议上签一个字,那笔易地搬迁的专项资金,就能通过几十个账户,合规合法地走完账目。档案库,也就不会有那场大火。”
林晚秋的面容如同雕塑,没有一丝波澜:“所以他宁可被烧。”
王建国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自嘲、轻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你以为我是天生的坏人?林晚秋,我们,包括你父亲,都只是被规则吃掉的人。现在,轮到你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上面已经打了招呼。原话是——‘林晚秋同志工作辛苦,积劳成疾,建议调养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