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猛地回头，望向技术员所在的席位——那里，空空如也。
九点三十八分，在短暂的休会维持秩序后，林晚秋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传唤关键证人，李卫东。”
那个一直站在旁听席的瘦小身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上了证人席。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像是走在一条烧红的铁板上。
他将那个被汗水浸透的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了证人席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我……我交。”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这是……这是《专项资金使用登记簿》的第七册原件。三年前，周书记让我把它和另外几本一起销毁，我……我私自复印后，把原件藏了起来。”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高高举起，像举着一枚投降的白旗。
“我还协助周书记，先后修改过三次项目台账，用伪造的扫描件替换过两次省厅的备案数据……每一次，他都跟我说，这是‘为了大局稳定’，是为了保护青禾镇的声誉。”
“这里面，”他指着U盘，“有我偷偷备份的所有操作日志，包括……包括2019年那次，他让我烧掉所有dL项目代签文件的第七联底单时的录音。”
“你胡说！”周秉义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他指着李卫东，声色俱厉地咆哮，“你血口喷人！你不过是个奉命办事的办事员，为了脱罪，什么谎话都敢编！”
一直低着头的李卫东，忽然抬起了脸。
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混杂着恐惧、屈辱，和一丝决绝的疯狂：“是，我只是个办事员！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烧完那些底单，你都要亲自蹲下去，戴上手套，仔仔细细地检查那些灰烬，确保没有一张纸片剩下？！”
这一句反问，比任何证据都更具杀伤力。
它描绘出的那个偏执、多疑、生怕留下任何痕迹的画面，瞬间击溃了周秉义所有的伪装。
周秉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空气的气球，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
十点零七分，两名法警走到周秉义身后，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他曾经签署过无数文件的手腕。
程序正义的最后一步，冷静而高效。
在被押解离开的途中，经过主席台时，周秉义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林晚秋，眼中燃烧着最后的怨毒：“你以为你赢了？你别忘了，你父亲当年在任时，对这些所谓的‘程序瑕疵’，不也一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林家，沽名钓誉，不过是立了个清廉的牌坊！”
林晚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
她从面前的档案袋中，缓缓抽出那张早已泛黄的、她父亲当年留下的批注纸。
她没有展示给任何人看，只是将那行字轻声念给周秉义听：
“临时补位可容，制度缺口不可留。”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他知道那是错的，所以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下。而你，把他的错误，当成了你的生意。”
周秉义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再未言语，被法警带离了会场。
中午十二点整，笼罩了青禾镇一上午的阴云终于散去，阳光穿透云层，刺眼地洒在这座新旧交替的小镇上。
林晚秋独自一人登上了dL项目最高那栋楼的楼顶。
风依旧很大，吹得她的风衣猎猎作响。
她从口袋里取出那把属于父亲的、刻着“林”字的黄铜钥匙，没有扔向远方，而是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楼顶水泥基座的一道缝隙里。
如同一个沉默的仪式，将一段属于旧时代的记忆，归还给了这座城。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省级座机号码。
“是林晚秋同志吗？这里是省委组织部。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拟提拔你为市纪委常委、市监委委员，请于下周内到部里谈话报到。”
她挂断电话，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
她只是低头，望着脚下这片她为之奋战、也曾让她备受煎熬的土地，低声自语：
“爸，我不是要拆掉你的碑。我是要把你当年没能关上的门，一扇扇，重新锁好。”
远处，镇中心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
钟声悠远，回荡在风中。
在那一瞬间，林晚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宁静，仿佛纠缠她许久的那些低语和幻象，都在这阳光与钟声里得到了最终的安息。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剥离了，那是“真实之眼”带来的最后一点回响，一道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晨光中对她微微颔首，随即彻底消融于风中。
大局已定。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县委大礼堂，联合听证会刚刚宣布结束，主犯已被带离。
但那两扇沉重的、一直紧闭着的主门，尚未开启。
门外，一个远比会场内更加嘈杂、更加汹涌的世界，早已等候多时。
无数的镜头和话筒，正像饥渴的兽群，对准了那唯一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