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没有丝毫潮湿的痕迹,十余本深蓝色封皮的《专项资金使用登记簿》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仿佛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
林晚秋抽出第七册,封皮上烫金的“dL项目”字样依旧清晰。
她翻开第一页,一行熟悉的记录撞入眼帘:
“dL7号地块监理费支付申请,金额:捌拾陆万元整。审批人:周秉义。经办人:赵会计。”
就是那张烧了一半的报销单对应的原始记录。
她迅速用手机拍照留存,指尖继续向后翻动。
在登记簿的附录页,她发现了一张被刻意夹在中间的打印纸。
那是一份某商业银行的“批量代发工资清单”。
名单上是二十多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姓名,而代发总金额,不多不少,恰好是八十六万。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根本不是什么监理费,而是被精心包装、用以发放“协调费”的人头账户。
这些钱,最终流向了那些在项目推进中需要“打点”的各个环节。
她默默将这张清单也扫描存档,然后将登记簿原样放回。
临走前,她回头对呆若木鸡的管理员说了一句:“老张,下周省里可能要做专项检查,请你务必确保,所有的存根联,都在。”
中午,镇政府食堂。
林晚秋照旧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只有一碗白米饭和一份清炒蔬菜。
她注意到,财政所那位即将退休的赵会计,今天破例没有和同事凑在一起,而是独自一人坐到了靠窗的桌子,面前放着一杯新泡的浓茶,茶叶还未完全泡开,固执地浮在水面。
她端着餐盘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赵师傅,今年的春茶,是不是不太新鲜?”
老人浑浊的眼睛抬起,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
他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茶要慢慢泡,急不得。就像有些账,看着平了,其实底下还有三层泡沫。”
说完,他便端着几乎没动的饭菜起身离开,只留下那杯孤零零的浓茶。
林晚秋没有动,目光却落在了那个玻璃杯底。
那里压着一张被水汽浸湿的餐巾纸,上面用茶水晕染出几个模糊的字迹,勉强可以辨认:
“周找过我,要我改去年q4报表。”
她心中一凛。
对方已经不满足于掩盖过去,他们开始动手篡改历史数据了。
她立刻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
她将此前收集的所有影像证据、签字样本、银行记录、陈秘书发来的股权穿透图,以及刚刚得到的“人头账户”清单,迅速汇集成一份加密的pdF文档。
文档的标题,她命名为:《dL项目异常资金流动图谱》。
随后,她打开一个特殊的网页,通过陈秘书事先设置的多重跳转通道,直接登录了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络举报平台的“重大线索实名直通车”端口。
她将文档上传,填入自己的真实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
点击“提交”的那一刻,屏幕上弹出一个回执窗口:
【您的举报已接收,编号:2023qh0781。
该线索已进入72小时优先核查流程。】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了椅背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再无回头路。
傍晚,血色的余晖染红了天际。
林晚秋再次独自登上那栋废弃的中学教学楼顶,冷风吹动她的发梢,远处的镇政府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暮色之中。
突然,她的瞳孔一缩。
财政所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闪过一道幽幽的蓝光。
那是电脑屏幕在黑暗中特有的反光,而此刻,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她迅速举起高倍望远镜,镜头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电脑前,赫然是那位赵会计。
他正在飞快地操作着鼠标,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
他在执行周秉义的命令,销毁证据。
林晚秋没有报警,也没有打电话叫人突击。
那样只会打草惊蛇,并且让这位身不由己的老人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她缓缓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播放了一段她提前录制好的、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
“……我已经把所有原始账本的完整复印件,寄给了省电视台的《民生视线》栏目组,约好了,明天上午十点,直播连线……”
这段音频通过一个微型扬声器,连接至她此前藏在图书室通风管道内的那个小型喇叭。
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到一墙之隔的财政所办公室。
一遍,两遍,循环播放。
不到五分钟,财政所二楼的灯光骤然熄灭,窗口重归黑暗。
林晚秋收起设备,迎着猎猎作响的晚风,低声自语:“我不需要你现在认罪,我只需要你慌。”
话音刚落,远处,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从镇政府的后门急速驶出,车牌被厚厚的泥浆完全遮盖。
它没有走正路,而是拐上了一条通往山外的小道,疯狂地向黑暗中逃窜。
林晚秋默默记下了车型与逃离的方向。
夜色重新吞没了那辆车最后的残影,也吞没了镇政府大楼里最后一丝仓皇的光。
青禾镇迎来了它黎明前最深沉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