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目光炯炯:“不必谐音。这些字本身有义:花开花落为周期,斜是偏不正,家是居所,龙是神物,尘是微末,萝是蔓生——我明白了!这是指引方位!‘朱雀桥边’指南,‘乌衣巷口’指东,‘堂前燕’指上,‘池中物’指下,‘九重宫阙’指内,‘零落成泥’指外,‘凤阁龙楼’指高处!”
如烟闻言,忙取来金陵城图,按诗中指示寻找:城南之东,上方近水,下方有路,内外之交,高处建筑……所指之处,竟是鸡鸣寺!
事不宜迟,如烟次日便借礼佛为名,携陈允同往鸡鸣寺。按图索骥,在寺后一座废弃钟楼阁楼梁上,寻到一只铁匣。开启一看,内有一封书信,并半块羊脂玉佩。
信是柳公绝笔,方知当年他获罪真相:原来柳公在朝时,曾偶然得知某权贵私通藩王,意图不轨。他收集证据,藏于玉佩之中,欲面圣揭发。不料事泄,反被构陷。临终前,他将证据一分为二,半块玉佩与密信藏于此地,另半块交予长女如云,嘱她伺机昭雪。
如烟读信,泪如雨下。陈允劝慰道:“如今既有线索,当务之急是寻到令姊,合璧玉佩,揭发奸佞。”
二人计议已定,如烟取出私蓄,陈允收拾工具,假作游方匠人,一同踏上寻亲之路。他们先往如云舅父家乡,却得知舅父早已迁居,邻里不知去向。辗转两月,盘缠将尽,仍无线索。
这日来到苏州府,见城中正为巡抚大人寿辰张灯结彩。陈允见各处酒楼客栈都在赶制新家具,便寻了家木工作坊,暂时做工糊口。他手艺高超,不过几日便受作坊主重用,将一座十二扇的祝寿屏风交他主持。
这屏风需雕“群仙祝寿”图,陈允精心绘制图样,其中南极仙翁、麻姑献寿等人物,皆参照《内府营造萃编》中神佛造型,虽只取意态,不照搬全貌,也已显得气象万千。作坊主见了图样,大喜过望,重重赏了陈允。
屏风完工那日,巡抚府派人来取。不料次日,作坊主慌慌张张寻来,扯住陈允道:“祸事了!巡抚大人见了屏风,勃然大怒,说这屏风规制僭越,有谋逆之意,要拿制作之人问罪!”
陈允惊问其故。作坊主道:“大人说那屏风右下角雕的捧桃童子,衣饰纹样竟与宫中皇子常服相似!你这是从何处学来的图样?”
陈允恍然,必是《内府营造萃编》中的图样惹祸。当下不及细说,忙回寓所告知如烟。二人正商议要连夜逃走,门外已传来急促脚步声。
如烟急中生智,将手中正在缝制的衣物塞给陈允:“快换上!”又抓把锅灰抹在他脸上。陈允会意,忙套上女装,缩在灶前烧火。
门被撞开,几个衙役闯进来,厉声问:“罪犯陈允何在?”
如烟垂泪道:“各位爷来迟了,那没良心的前日卷了钱财,与一个粉头跑了,丢下我在此受苦。”说着嚎啕大哭。
衙役见灶前是个“妇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不再怀疑,胡乱搜检一番便去了。
待官兵走远,陈允方脱了女装,苦笑道:“亏得小姐机变。”
如烟却面色凝重:“此事蹊跷。那屏风图样我见过,童子服饰虽有特色,却也不至与皇子常服雷同。怕是有人借题发挥。”
陈允猛然醒悟:“莫非是冲着图册而来?李御史说过,有人一直在寻《内府营造萃编》。”
二人不敢再留,连夜出城。然而巡抚衙门已发下海捕文书,各处关卡严查。他们东躲西藏,这日逃至吴江县境,误入一片桑林,追兵已近,情势危急。
正慌乱间,忽闻一阵歌声:
“桑叶青,桑叶黄,养蚕人儿日夜忙。
织得绫罗与绸缎,都作他人嫁衣裳。”
随着歌声,桑林中转出一个采桑女,荆钗布裙,却掩不住清丽容颜。如烟一见此女,如遭电击,失声叫道:“姊姊!”
那女子闻声转头,四目相对,俱是愣在当场。原来这采桑女正是如烟孪生姊姊如云!她被舅父卖入织户为婢,如今在这桑园做工。
姊妹相认,抱头痛哭。陈允在旁,也觉鼻酸。忽听林外人声喧哗,追兵已至。如云问明情由,果断道:“随我来!”
她引二人穿桑林,过溪涧,至一隐秘山洞。洞中竟别有天地,住着十几户避役的织工。如云道:“此处安全,官兵从不来查。”
三人暂得安身,互诉别情。如云取出贴身珍藏的半块玉佩,与如烟那半块一对,严丝合缝。玉佩合成,背面显出细密纹路,竟是一幅微雕地图,指向南京城外某处。
如云道:“父亲临终说,这地图所标,是那权贵与藩王往来密信的埋藏处。只是需有契机,方能呈递御前。”
正商议间,忽闻洞外喧哗。原来胡混那厮,竟阴魂不散地寻到此地!他偷了图册后,本欲献与权贵邀功,奈何无人引荐。后来闻得巡抚缉拿陈允,猜到与图册有关,便一路追踪而来,恰在桑林窥见陈允踪迹。
胡混带着一群泼皮闯进洞来,狞笑道:“陈允,交出图册,饶你不死!”
陈允怒道:“图册早被你偷去,还来讨要?”
胡混道:“那册子是假的!真的《内府营造萃编》,定还在你手中!”
原来李御史老谋深算,那日拜访陈允时,已用一本仿制图册调了包。真本他另行藏起,临行告诫陈允不可动用“九凤朝阳”,正是怕他察觉调包之事。胡混偷去假册,献与权贵门人,被识破,因此返来纠缠。
陈允此时方知李御史深意,心中感激。胡混却已不耐,指挥泼皮上前抢夺。洞中织工都是苦命人,平日受如云照顾,此时齐心来助。一场混战,胡混见不能得手,竟放起火来!
浓烟滚滚,洞中大乱。陈允护着柳氏姊妹且战且退,至一死角,火势已封住退路。危急关头,如云瞥见洞壁有水痕,忙道:“这后面必有水源!”
陈允操起斧凿,奋力敲击石壁。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石壁本有裂缝,几下便坍塌一块,露出后面一个天然石窟,中有地下河潺潺流淌。
众人忙钻入石窟,沿河而行,竟通到山外江边。回首望去,整个山洞已陷于火海。
经此一劫,陈允与柳氏姊妹情谊愈深。三人在江边渔村暂住,陈允重操旧业,打造些渔船农具,柳氏姊妹纺纱织布,日子虽清苦,倒也安宁。
这一日,陈允在江边救起一个落水老者,延医喂药,悉心照料。老者痊愈后,感其恩德,问道:“恩公可有什么未了心愿?”
陈允见老者气度不凡,便将柳公冤情与玉佩之事说了。老者听罢,沉吟道:“老夫姓徐,曾在都察院任职,如今虽致仕,还有些门生故旧。此事或可相助。”
原来这徐公竟是前任左都御史,清流领袖。他带玉佩入京,通过门生将密信直呈东厂。皇上震怒,下旨彻查。那权贵与藩王勾结之事败露,抄家问斩。柳公冤情得以昭雪,追赠官衔,柳氏姊妹获赐诰命。
尘埃落定,徐公做媒,欲为陈允与如烟完婚。不料如烟却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陈郎虽好,我却要考他一考。”
她取出一块沉香木,道:“请陈郎以此木雕一物,若合我意,便嫁你为妻。”
陈允接过沉香木,闭门三日。第四日清晨,他捧出一个锦盒。如烟开启,只见盒中一座小小楼阁,窗棂门扉皆可开启,阁中桌椅床榻俱全,床上一对小人儿相拥而卧,眉目宛然,正是陈允与如烟。
如烟细看,那楼阁梁柱榫卯,无一用钉;窗格雕花,细如发丝;更奇的是,轻轻推动,阁中小人竟能起身走动,男子劈柴,女子绣花,俨然日常起居。
如烟又惊又喜:“这是《内府营造萃编》中的‘自走阁’?”
陈允笑道:“我凭记忆仿制,机括尚不及原图精妙。却不知可合小姐心意?”
如烟粉面飞红,低声道:“呆子,还叫小姐么?”
徐公哈哈大笑,择吉日为他们完婚。婚后,陈允将《内府营造萃编》真本献与朝廷,龙心大悦,授他工部司务之职。陈允却婉拒,只求在民间钻研技艺。他与如烟返回句容,重建家园,开了一间“巧匠坊”,所出器物精巧无比,名动江南。后如云亦嫁得良人,姊妹比邻而居。
那本惹出无数风波的《内府营造萃编》,陈允抄录副本潜心研究,技艺更臻化境。但他牢记李御史教诲,再不做那逾制之物,只将宫廷技艺化入民间,惠及百姓。曾有诗赞云:
莫道匠作是微末,胸中自有巧乾坤。
宫样何如民样好,长伴烟火暖人间。
这段奇事,在句容县传为美谈。正是:
一本图册引祸端,几番生死见真心。
莫羡皇家精巧物,柴米夫妻值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