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玉门雪(2 / 2)

“康公!”崇允决然道,“我须即刻返京!唯有御前直陈,方能破此死局!”

康忠苍老眼眸中爆出灼灼精光,如枯木逢春:“明公速去!老朽残躯,当为明公燃尽最后薪火!”他解下腰间一枚古旧青铜虎符,“此乃当年公主所赐,可号令潜伏西域的旧部死士!老朽即刻联络他们,焚其粮草,乱其军心!纵是螳臂当车,亦要阻其嫁祸毒计,为明公争取时日!”他猛地撕开衣襟,露出胸膛那道可怖箭疤,仰天嘶吼:“公主!老康今日,终可堂堂正正为您一战了!”吼声悲壮苍凉,震得碎叶川水波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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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允与仅存的两名康氏勇士,各乘三匹汗血宝马,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如三道血色闪电劈开茫茫大漠。过玉门关时,守将受东宫密令阻截。崇允高举御史鱼符与蟠龙血玉,厉声喝道:“阻皇命者,以谋逆论!杀无赦!”剑光过处,关隘洞开!

抵长安时,崇允须发虬结,形如枯槁,衣衫褴褛渗血,唯双目亮如寒星。他无视宫禁森严,直扑则天门,奋力撞响登闻鼓!鼓声如九天惊雷,震彻宫阙!

紫宸殿内,女帝高踞龙座。崇允扑跪丹墀,未及开口,先呕出大口黑血——连日驰骋,心力交瘁,毒创迸发!他强撑残躯,双手奉上染血的“敕”字凤鸟印、蟠龙血玉佩、康忠虎符,以及康承嗣身份血书与赵元楷屠戮商旅的目击证词,字字泣血,句句惊心:“…太子近臣赵元楷,假传圣意,勾结突厥,窃空边仓,屠戮良善,以军粮资敌,欲构边衅,祸乱社稷!华阳公主遗孤康承嗣,忍辱偷生二十载,忠仆康忠,以死明志!碎叶川畔,忠魂泣血!伏惟陛下圣裁!”

满朝死寂。女帝抚摸着那枚蟠龙血玉佩,指尖触及冰凉泣血的龙睛,凤目中似有雷霆凝聚。她缓缓抬首,目光如冰刃扫过侍立御阶之下、面无人色的太子李显,声音沉缓,却字字千钧:“显儿,赵元楷所为,汝…当真一无所知?”

太子汗如雨下,瘫软跪倒:“儿臣…儿臣失察…但绝无…”

“住口!”女帝厉声截断,龙袖一挥,“北庭都护裴行俭何在?!”

“臣在!”老将军须发如戟,踏前一步。

“持朕虎符,率轻骑三万,星夜驰援碎叶川!生擒赵元楷!接应康义士!若遇东宫六率阻挠…”女帝森然一字一顿,“…视同叛国,格杀勿论!”

“臣遵旨!”裴行俭声若洪钟,接过虎符,大步出殿,甲胄铿锵如金铁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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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川畔,烈焰焚天。

康忠手持断刀,白发如狂狮怒张,率数百死士与康氏商队勇士,如尖刀般反复冲杀赵元楷大营。他们点燃粮车,火借风势,席卷连营!赵元楷惊怒交加,指挥精锐甲骑围剿。死士们怀抱火油罐,高呼着“公主!老奴来了!”撞入敌阵,人马俱焚!康忠身披十余创,血透重甲,兀自拄刀狂笑,独挡营门,硬生生阻住赵元楷精锐骑队半炷香之久!直至裴行俭大军如神兵天降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

赵元楷见大势已去,仓皇北遁突厥王庭。裴行俭亲率千骑,衔尾疾追,于弓月城下将其生擒。康忠遥见唐军旌旗蔽日,含笑阖目,力竭而亡,身躯倚刀不倒,直面东方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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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二年冬,长安大雪。

谋逆案结。太子李显废为庶人,幽禁房州。赵元楷凌迟处死,党羽尽诛。沙州刺史王怀度等一干蠹吏,皆明正典刑。华阳公主之子康承嗣认祖归宗,赐姓李,名复,封代王,恩养宫中。女帝亲撰祭文,追谥华阳公主为“昭懿仁烈大长公主”,以帝王仪仗陪葬乾陵。敕令工部于玉门关外最高之烽燧台基,立巨碑一座,采昆仑青玉为材,高逾三丈,正面铭刻本案始末,旌表康忠等忠烈;背面则以铁线银钩,镌女帝亲笔《吊忠魂赋》。

崇允奉旨再赴玉门,主持立碑大典。是日,朔风怒号,大雪盈天。他独立于新矗的“雪玉巨碑”之下,仰视碑文。风雪如刀,扑打碑身,亦沾满其素色官袍。碑文所述之血火、忠魂、诡谋、黄沙,皆在眼前翻涌不息。恍惚间,似见康忠拄刀浴血,长笑碎叶川;似见华阳公主自刎鲛绡帐,血溅玉印;似见白骨甸上,三千羽林忠魂于风雪中无声呐喊…

代王李复(康承嗣)奉旨随行。少年亲王一身缟素,跪拜于碑前,焚香酹酒。他起身时,风雪稍歇,一缕冬日微光穿透铅云,正落在碑额“雪魄长昭”四个擘窠大字上,青玉莹然生辉,映照着少年眼中坚毅的泪光。

崇允解下腰间“秋水”剑,双手捧于代王面前:“此剑随臣历劫,锋刃犹存。今奉还天家,愿殿下承先慈之志,持此秋水之清,涤荡乾坤。”

少年郑重接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向风雪弥漫的西方,那里是母亲埋骨的龟兹,是康忠血战的碎叶川,是大唐巍巍西陲。稚嫩而清朗的声音穿透风雪:

“孤,李复在此立誓:此生必以秋水为心,昆仑为志,守我河山,卫我黎庶。使忠魂得安,使奸佞遁形!玉门风雪,永证此心!”

朔风再起,卷起漫天雪霰,如亿万玉屑纷扬洒落,覆于巨碑,覆于关山,覆于这曾吞噬无数忠骨、亦将见证不朽传奇的苍茫大地。雪落无声,而浩然之气,已充塞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