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城的朝阳如血,将城楼上的战旗染成暗红色。徐骁一脚踩在垛口上,仰头灌下半囊烈酒,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黑色铁甲上。
陈邛正用布巾擦拭着佩刀,刀身映出他眼角新添的伤疤——那是三个时辰前从城内攻城门时留下的。
想起和陈邛刚碰头时,陈邛说烧的是假粮仓,徐骁心中对陈邛更加敬佩。
陈大哥,咱们这次赚大了!徐骁抹了把嘴,指着城内堆积如山的粮草,够兄弟们吃上三个月!他转身朝楼下吼道:把地窖里的酒都搬出来!
陈邛却皱起眉头。城西的暮色里惊起一片寒鸦,他按住刀柄突然站起:不对劲。话音未落,传令兵已踉跄着冲上城楼,铁甲上还插着半截箭矢。
报——!西南十里发现敌军援兵!士兵跪地时血沫从嘴角溢出,看旗号是辽东城公孙氏的幽州铁骑,目测估计至少在两千人!
徐骁把手中的酒囊砸在砖石上。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城楼的火把开始不正常地摇晃。陈邛一把扯过地图,指尖在辽东城外围划出三道弧线:他们从三个方向合围,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完成包围。
放屁!徐骁踹翻了酒坛,斥侯都是吃干饭的?两千人摸到眼皮底下才发现?他转身就要下楼集合部队,却被陈邛拽住臂甲。
徐老弟,你看清楚!陈邛陌刀刀尖点向城外渐起的烟尘,公孙氏这是要关门打狗。我们六百人刚经历攻城战,箭矢不足三成,拿什么守城?
“而且,辽东这公孙狗东西肯定都知道我和你攻占辽东城的事情,所以我们被设计了,所以攻城才这么轻松。”陈邛灌了一口酒,将酒坛砸向地面。
城下已乱作一团,士兵们争先恐后的将粮草搬运着,准备突围时带着。徐骁抄起鼓槌砸向警钟,青铜震荡声里他咧嘴笑了:兄弟们,不要慌,把辎重都丢下,然后跟老子一起冲出去!
说着,徐骁提起大刀就往外冲,士兵也跟着徐骁往城外冲。
陈邛的陌刀刀鞘突然横在徐骁胸前。这位素来沉稳的副将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徐老弟,你带领剩下的兄弟向外突围,我则带着陈家亲兵断后。见徐骁要骂人,他抢先道:论冲锋陷阵我陈邛不如你,但论结阵防守,徐家军里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马蹄声已近得能分辨出节奏。徐骁盯着陈邛腰间晃动的青铜虎符——那是之前徐骁刚组建黑甲铁骑时给自己弄的将军印信。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拳砸在墙砖上:你他娘的要给老子演一出忠烈千秋?
是给你争个封侯拜将的机会。陈邛解下将军印信塞进徐骁手中,转头对身边的士兵和家族人员喝道:传令!所有重甲兵卸下箭囊交给轻骑,伤兵把长矛集中到西城门!他又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徐骁说:我留六十人足够。你带主力往西北走,二十里外有片芦苇荡......
徐骁实在拗不过陈邛,看了眼着混乱的场面,满眼不舍地看向陈邛:“那好,陈大哥,我先带人突围,你在后面断后,我们在城外芦苇荡集合。”
陈邛没有看向徐骁,点头答复徐骁,“好的,一会见!”
徐骁拔出佩刀砍断半截旗杆。布帛撕裂声中,他赤红着眼睛吼道:徐字营听令!半刻钟内所有人马西城门集合!
他揪住陈邛的领甲:陈大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我等不到你我不会走的!
陈邛笑了。他拍开徐骁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信:今早刚到的军报。北莽十万大军破了虎头关,朝廷要更多的将才去北线,这是你展露的最好机会,一定要去。他忽然单膝跪地,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徐将军,大局为重。
初升的太阳完全升起时,辽东城西门轰然洞开。徐骁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长刀划出半月形的寒光。他听见身后传来陈邛沙哑的吼声:竖盾!六十面铁盾在城门处结成龟甲阵,陈邛贴身佩刀的刀光在晨色中格外刺目。
箭雨袭来时徐骁没有回头。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后颈,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三百轻骑像尖刀般捅穿敌阵,却在冲出二里地后遭遇埋伏。徐骁的坐骑被长矛刺穿腹部,他滚落时看见西北方亮起火光——那是陈邛说过的芦苇荡。
将军,您看!亲兵突然指向城墙。徐骁转头时,看见辽东城的西城门楼燃起冲天大火,隐约有个人影站在最高处挥动旗帜。晨风送来断续的鼓声,正是徐家军用来传递军情的《破阵子》。
徐骁吐出口中血沫,举起长刀嘶吼:全军直奔西北方向的芦苇荡!他最后望了眼燃烧的城楼,那里已看不到挥旗的人影,只有一把大刀的刀光在火中一闪而逝。
晌午时分,残存的百余骑冲出包围圈后抵达辽东城西北二十里外的芦苇荡。徐骁在芦苇荡清点人数时,发现陈邛的青铜虎符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瞬间心中有股不舒适感。他解下染血的披风裹住虎符,对幸存的士兵们说:记住今天。徐家军可以死绝,但不能白死。日后,我定会斩落辽东的公孙狗贼的头颅,以祭奠今日死去的兄弟……
……
辽东城外,风裹挟着血腥气掠过荒原。徐骁勒住战马,望着身后仅存的一百五十余名黑甲铁骑,喉头哽咽如塞。一日前,这支八百人的精锐黑色铁骑尚如黑潮般席卷战场,而今甲胄残破、旌旗折断,人人眼中布满血丝,却仍死死攥着刀柄,仿佛只要手中有刃,便能斩断这无尽的苍凉。
“将军……陈将军他……”一名亲卫踉跄着奔来,话音未落已跪地泣不成声。徐骁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中马鞭“啪”地折断。他想起昨日攻占辽东城时,陈邛那柄染血的陌刀始终横在阵后,刀锋所指之处,敌军尸骸如山。而今晨他分明听见陈邛沙哑的嘶吼:“老徐,你带人突围!我陈氏族人断后,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
暮色渐沉,辽东城头忽然燃起冲天火光。徐骁猛然攥紧缰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是陈氏族人点燃的烽烟,是陈邛与他约定的信号。
辽东城内,陈邛的陌刀已卷刃。他站立着抹去脸上的血污,望向身后三十余名族人。这些陈氏子弟,最年长者不过弱冠,最幼者尚在襁褓,此刻却人人握紧刀剑,眼中燃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开城门!”陈邛暴喝一声,陌刀劈开拦路的拒马。城门轰然洞开的刹那,辽东公孙氏的军队赫然围在一圈,陈邛带率先冲出城门,却在一瞬间发现只剩三十余人的陈氏族人还在城内。不经思索,陈邛却突然勒马回身——再次返回城内,去救援剩下的三十余名族人!
“阿爹!三叔他们还在里面!”幼子陈芝豹被一名族老死死护在怀中,小脸煞白,却仍死死攥着半截断矛。陈邛的喉结剧烈滚动,耳边忽然响起徐骁的话:“陈大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我等不到你我不会走的!”嘴角微微上扬,提着陌刀再次杀向城内。
城门在陈邛的身后重重合拢,陈邛望着蜂拥而至的敌军,忽然放声大笑。他翻身下马,将幼子塞给一名族老:“带豹儿走!去城外西北方向二十里地外的芦苇荡找徐将军!”说罢,陌刀横扫,竟以血肉之躯在千军万马中劈开一条血路。
城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陈邛的陌刀已断成两截,他索性弃刀,徒手撕开一名敌将的咽喉。鲜血喷溅在脸上,他恍惚看见妻子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他的模样,看见族中长老跪地叩首:“陈氏一族,生是陈氏魂,死为陈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