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奎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凸起,青筋虬结。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过度的愤怒和劫后余生的后怕,让他的呼吸粗重如拉风箱。
他死死盯着姬发。
盯着这张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波澜的脸。
解释?
不,他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事实如同一幅被撕开的画卷,露出了底下最丑陋、最血腥的真相。
他张奎,殷寿的亲军统领,差一点,就成了费仲和吕雄那场肮脏争斗里,死得最冤枉的祭品。
而把他从万丈悬崖边上,硬生生拽回来的,正是眼前这个他本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西岐质子。
羞辱、愤怒、感激、忌惮……
无数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后,都化为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长长的吐息。
他缓缓收剑入鞘。
“来人!”
张奎没有回头,声音却如寒铁,砸向他身后的亲兵。
“将吕雄,以及所有相府乱兵,全部押入王城卫戍大营,打入死牢!”
“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同罪论处!”
“是!”
命令一下,戍卫军的士兵再无迟疑,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
还在地上哭喊求饶的吕雄,被两名士兵架起,嘴里塞上了一块破布。
那些早已吓破了胆的相府府兵,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一个个束手就擒,被粗暴地捆绑起来,如同牵引牲畜般带走。
一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搜查,最终以这种荒诞而震撼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偌大的废墟,转眼只剩下王城戍卫军,和一片被二次践踏的狼藉。
张奎沉默了很久。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到姬发面前,神情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你的手段,我领教了。”
他看着姬发,一字一顿。
“今日这个人情,我张奎,记下了。”
以他的身份,对一个阶下囚说出这番话,比战败更让他难受。
但他是个纯粹的武将,恩怨分明。
救命之恩,大于一切。
姬发却只是摇了摇头,伸手,从地上捡起了那块被吕雄丢下的,染血的布。
“将军言重了。”
“我不是在帮你。”
他将那块布上的灰尘弹去,语气平淡。
“我只是在自救。顺便,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这件栽赃我的证物,我便收下了。”
他平淡的回答,和他理所当然的动作,反而让张奎心中那点别扭烟消云散。
不居功,不自傲。
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深沉万倍。
张奎的目光扫过这片被搅得不成样子的废墟,眉头紧紧皱起。
“这里的环境,确实太过恶劣。”
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副将,沉声吩咐。
“去,从军中取一顶最好的营帐过来。”
“再送来上好的木炭,以及足够十人三日之用的食水。”
副将一愣,下意识想提醒将军这不合规矩。
但当他看到张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时,瞬间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躬身领命。
“是,将军!”
这,是人情的回报。
也是一种无声的示好。
张奎很清楚,从今天起,他与费仲,已是不死不休。
而眼前这个西岐世子,虽然身陷囹圄,却拥有着足以在朝歌城这盘死局中,撬动乾坤的可怕智慧。
一个有价值的盟友,远比一个无足轻重的囚犯,要有意义得多。
做完这一切,张奎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姬发,意味深长地略一抱拳,便带着剩余的士兵,撤离了废墟。
但他没有走远。
只是将封锁的警戒线,后撤到了两百步之外。
监视,仍在继续。
可那股充满恶意的审视,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警惕的凝视。
直到所有人的脚步声都消失在晨雾中,伯邑考才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软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狂热与崇拜。
“父亲!您……您是如何算到这一切的?这简直是神机妙算!”
“我没有算。”
姬发走到那堆被吕雄的人踢翻的灰烬旁,弯下腰,用手将余温尚存的灰烬重新拢在一起。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一个让他们自己,奋不顾身跳进陷阱的选择。”
他抬起头,看着伯邑考,又看了一眼旁边同样心神激荡,抚须不语的姜尚。
“记住,最高明的猎人,从来不是去疯狂追逐猎物。”
“而是精心布置一个,让猎物自己走向死亡的陷阱。”
“吕雄的贪婪是饵,张奎的刚直是钩,费仲的急切是线,三者合一,这个陷阱,他们躲不开。”
姜尚抚着自己的胡须,脸上露出苦笑。
“主公此计,已非权谋,而是阳谋。环环相扣,险中求胜,老臣……自愧不如。”
他知道,主公不仅是算准了人心,更是赌了一把大的。
他赌张奎是一个足够聪明,也足够果决的枭雄。
他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