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云雾遮蔽,众多仙家身影模糊,玉帝亦在其中。
高台上,公仪尘的身影清晰可见,却难掩重伤未愈的虚弱。
公仪尘声音温和却带着力竭的沙哑:“君笙,本座欲收你为徒,你可愿行拜师之礼?”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
“这孩儿容貌……竟似那罪神灵瑶。”
“慎言。”
“仙尊若收他,岂非公然与陛下作对?”
所有人都以为,濒临绝境的孩子会立刻答应。
然而,那小小的魂魄却站得笔直,仰着头,声音清亮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想让我拜师?可以。
要么,你现在让我杀了你;要么……等我长大,娶了你,再杀了你。”
满场哗然。讥笑声、斥责声四起。
公仪尘似乎被这惊世骇俗的回答震住,加之伤势,身体微晃,一时竟说不出话。
在一片混乱中,小君笙被祖神迅速带离。
后续补充的细节仿佛后来有人补记:公仪尘支撑不住晕厥。
醒来时,发现小君笙的魂魄竟去而复返,守在他榻前。
“现在无人,你可愿真心拜师?”公仪尘勉力问道。
小君笙恭敬行礼,小声道:“方才若直接答应,天幕后的那道杀气,早已将师尊您撕碎了。那样说,只是为了保护您。”
公仪尘震惊:“……是你祖父教你的?”
“阿笙自己感觉到的。”孩子眼神澄澈却早慧,“师尊,我时间到了,在昆虚界等您。”
临走前,他忽然回头,绽出一个纯粹的笑容,“师尊,您真好看。长大后,我一定来娶您。”
公仪尘望着空荡荡的寝殿,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这真是……孽缘啊……”
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竟能说出这般话,心思敏锐得令人心惊。
……
陌尘合上书,掌心已被冷汗浸透。
这两本书,像最残酷的解剖刀,将看似温情脉脉的伪装彻底撕开,露出底下冰冷、算计、甚至血腥的真相。
原来如此……
公仪尘与阿笙的母神灵瑶是师妹也是挚友,一开始他就是要护着阿笙。
正因为这份情谊,他无法回应阿笙那份悖逆伦常的炽热爱恋。
所以,他利用了魔种侵蚀不死树心的间隙,强行分离出自己这个拥有独立意识的“顾陌尘”,来代替他去爱阿笙,保护阿笙。
所以他后来元神沉睡,苏醒后发现局面失控,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之后所有的磨难、纠缠、甚至那看似被迫的亲近……难道都在他算计之中?
而他最终的目的,竟是……成全我与阿笙的情?带着那副冷情冷性的面具,独自走向毁灭?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放任甚至推动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制衡?还是……现在的陛下心里也有对公仪尘爱而不得的恨意。
陌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涩又痛。
他不再犹豫,将两本至关重要的书籍收入袖中,身影化作一道不易察觉的流光,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耳目,径直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天庭。
就在他离去后不久,仙会散朝。
遥清的身影出现在凌霄殿侧,低声禀报:“陛下,顾陌尘已离去。”
天帝负手立于殿前,望着下方无垠云海,目光深远,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释然?
“父神当年种下的因,便到此为止吧。公仪尘……他也苦够了。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受那么多苦。
虽不知道他在祖神那里到底说了什么,这一切无论值不值得,都过去了。
顾陌尘既能避过天罚存续至今,便是得了天道默许。罢了……由他去吧。
只是他那逆天的树灵神器,必须降下天罚毁去才好,还有空间神族的三大神器,一定要收编,为天庭所用。”
阿尘你对吾说过的话,都记得,唯有把神器摧毁,你才不会被三界妖魔哄抢,你说你想做凡人,神器毁了,吾就许你一个做凡人的机会。
反噬的剧痛如附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痛楚。
法力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撕裂。陌尘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仍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步挪到了青霜城逍遥宗那气势恢宏的大门前。
最终,意志不敌沉重的伤势与紊乱的法力,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意识渐渐回笼。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只感觉有人在轻柔地解开他沾满尘污和冷汗的衣袍,试图替他更换。
“……不用。”他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干涩,下意识地抬手格挡,挣扎着想坐起来。
视线好不容易聚焦,看清了床边忙碌的身影一个眉眼清秀、带着几分药香的少年。
“池雨?”陌尘脱口而出,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愕。
那少年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他:“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陌尘没有回答,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房间,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丹药瓶罐。“这里是……?”
“逍遥宗炼丹房。”墨池雨老实回答,手里还拿着干净的布巾,“公子昏迷在宗门外,是巡夜弟子将您送来的。”
陌尘心下一紧,急忙追问:“最近……可有月影宗的弟子到来?”
墨池雨眼睛微微睁大:“公子真乃神人,确实有几位月影宗的仙长在此暂住。
不过……”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还有三位身份更贵的客人也在此处。”
“带我去见他们。”陌尘心中一急,猛地就要下床,却因动作太大牵动了内伤,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上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公子,您伤得太重,还需静养……”墨池雨连忙上前想扶住他。
陌尘挥开他的手,强撑着虚软的双腿,固执地要往外走。刚踉跄到门口,房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
无名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下一刻,无名并指如剑,一道微不可察的光芒瞬间没入墨池雨的眉心。
墨池雨身体微微一震,眼神从之前的单纯茫然迅速变得清明而复杂。
他看着无名,又看看陌尘,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熟稔又带着点无奈:“哥……他怎么又搞成这副样子?”
无名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兄长式的责备:“轮回多少次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没长进。公仪尘还没与他融魂,自然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墨池雨尴尬地挠挠头,看向屋内:“都伤成这样了……公仪尘人呢?”
无名没回答,只朝院子里扬了扬下巴,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公仪尘,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嗖地一下从院外蹿了进来,嘴里还叼着根草茎,衣袍上沾着几片草叶,正是刚才在扑蝴蝶玩得不亦乐乎的公仪尘本体。
他拍拍手,有些不耐烦:“干嘛?正忙着呢!”
无名朝屋内努努嘴:“趁他现在虚弱,赶紧的。”
公仪尘啧了一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你们俩,外面守着去。”
他不容分说地将无名和墨池雨推出房门,反手布下了一道隔绝内外的结界。
结界内,公仪尘脸上的嬉笑懒散瞬间收敛。他走到床边,看着因强忍痛苦而微微颤抖的陌尘,叹了口气,盘膝坐下。
掌心一翻,一团柔和而充满生机的绿色光晕——树灵,缓缓浮现。
精纯磅礴的仙灵之气如温润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陌尘几近枯竭的经脉。
陌尘额间那对因灵力暴走而若隐若现的银色树角,也在这滋养下缓缓隐去。
公仪尘收回树灵,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树灵只能暂时压住反噬,治标不治本。
下次再发作,你这对角还得冒出来。
要不……树灵还是还给你温养着?”
陌尘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寂的疲惫,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近乎空洞:
“公仪尘,融魂吧。”
公仪尘愣了一下,挑眉打量他:“哟?上次不是还信誓旦旦要取代我么?
去天庭溜达一圈,回来变得这么豁达大度了?”
他试图用玩笑打破这过于沉重的气氛。
陌尘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仿佛要穿透这具皮囊,看清最深处的灵魂:“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你想牺牲自己,来成全我和阿笙,是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
公仪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别开视线,语气重新变得不耐烦,甚至有些粗暴地打断他:“胡说八道什么。
再过两日就要跟逍遥宗的人去瑶光殿秘境了,你不想路上再疼得死去活来,就乖乖跟我共用一体。
如今你修为不够……以后要打架的事就我来,动嘴讲理的事你来,狐族共生咒我会再想办法替你化解。”他试图转移话题。
陌尘:“是不是杀了月尘,咒就解了。”
公仪尘:“嗯。”
陌尘:“你下的去手吗?曾经的你不也保护过你的师弟月尘吗?”
公仪尘:“以前是以前,现在的他犯错了就要承担后果,我不杀他,自有人会杀他的,死在我手上足够好了。”
但陌尘只是固执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那个问题,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你,怕死吗?”
公仪尘沉默了很久。
结界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耐心,或者说,是无法再面对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映出他所有伪装的眼睛。
他猛地捏动一个繁复的法诀,低喝道:“……啰嗦。凝神静气,在识海里用树灵好好调息。”
陌尘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流光,融入公仪尘的体内。
顾陌尘在识海之中盘坐着,这反噬的伤和狐族共生咒吸走他的修为这些事,也间接影响了本体。
伤痛本体也能感受的到。
结界散去。
公仪尘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对门口的无名和墨池雨挥挥手:
“好了,解决了。
你们可以走了,我歇会儿。”
无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墨池雨退了出去。
院外,墨池雨忍不住小声问:“哥,融魂成功了……可他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开心?”
无名望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他的分身术与旁人不同。
别的仙家分身或是法力所化,或取材料炼制。
他的分身……是以自身的三魂七魄碎片为引,融合特殊机缘才凝成的。
陌尘这个,更是与他同源相生,几乎算是另一个完整的‘他’。
融魂……岂是那么简单的事?
更何况,他早年分离出的那两具承载‘善’与‘恶’念的分身,至今下落不明。
月尘那只小狐狸,似乎也在找它们。
若魂魄长期无法归位圆满……”无名顿了顿,声音更沉,“他离油尽灯枯也就不远了。”
墨池雨闻言,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拽住无名的衣袖:“哥,那你快帮帮他啊!”
无名摇了摇头,神色复杂:“我受当今天帝之命,在此‘监督’、‘约束’于他。
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况。
枷锁缠身,非为束缚,实为挽狂澜于既倒,护其不至彻底倾覆。”
池雨更不解惑的问道:“他已经这么……为什么陛下还要你监督他?
难道还怕他反了天庭不成?”
“三魂七魄不全,神智便有缺漏。”无名解释道,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偶尔会……陷入狂乱,敌我不分。
一旦发作,唯有我能以混沌本源之力强行压制,令他恢复片刻清明。
所以他近来记忆越来越差,自身难保,却还……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也能保持清明理性。”
他看了一眼房门,未尽之语化一声叹息,“只是他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无所不能了,谁都想救,却没发现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墨池雨眼睛一亮:“那我们去找相宜。他执掌命格簿,肯定知道另外两具分身的下落。”
无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待瑶光殿之事了结,便带他去幽冥界走一遭。
这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景之满脸焦急地跑了进来,气息不稳地喊道:“大伯,不好了。
父亲的那几位徒弟……他们不知怎么,全都……全都中了很奇怪的毒。”
无名神识瞬间铺开,略一探查,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他干咳一声:“……他们中的是烈性合欢散。”
他一手拉起墨池雨,另一手拽住还懵懂茫然的景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避一避。”
下一刻,三人已立于远处的云海之上,遥遥望着逍遥宗那处客院。
景之担忧地回头望:“大伯,那父亲他怎么办,他还在里面。”
无名表情高深莫测,语气甚至有点微妙:“你父亲……嗯,他许久未曾与道侣亲近了。此番……便让他‘放肆’一回也好。
温存过后,我们……稍后再来接他。”
“久旱逢霖,虽是鸩毒,亦饮甘饴。”墨池雨说道。
景之更加困惑了,眨着清澈的眼睛:“温存?‘放肆’?是什么意思?
父亲会有危险吗?”
墨池雨脸一红,赶紧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一边,含糊道:“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他那么大个人了……能出什么事。
顶多……顶多明天起来腰酸背痛。”
“情潮如劫,渡则生温存,不渡则成心魔。小孩子不要懂太多。”无名说道。
云海之上,三人心思各异地沉默着。
而下方逍遥宗客院内,被刻意遗忘的公仪尘主导意识,但融魂后陌尘的某些执念和情感亦在影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