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待月殿内已亮起烛光。
陌尘难得没赖床,坐在书案前,对着空气冷不丁开口:“来了就现身。”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带着慵懒的笑意凭空出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书案上,修长的腿还悠闲地晃了晃。
公仪尘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那张和自己相貌完全不一样的好看的脸,带着几分玩味:“哟,起这么早,看来本座的分身还挺自律。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里多了点认真,“你时日无多了,看在你替本座吃了那么多苦头的份上,本座决定对你这个分身额外开恩,照顾照顾,怎么样?”
陌尘抬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同源”却性格迥异的家伙:“公仪尘,我暂时不想融魂。”
“为什么?”公仪尘挑眉,直接从书案上跳下来,踱步到他身边,弯腰凑近,几乎鼻尖对鼻尖,“融魂了,你也能看见他。”
陌尘微微后仰:“什么意思?”
公仪尘直起身,指尖随意地捻动,两片流转着温润银辉、散发着古老道韵的叶子凭空出现:“喏,把这个交给小阿笙,让他好好感悟,对他有好处。”
他将叶子塞进陌尘手里。
“这是何物?”陌尘能感受到叶片蕴含的磅礴力量。
“本座本体神木的银叶,十万年的老底子,珍贵着呢。”公仪尘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路边的小草。
而后又继续说道:“还有一种方法能暂缓消失,要不要试一试。”
“什么方法?”
“让小阿笙借法力给你,就是渡法力。”
“渡法力,可他还没成仙。”
“你还是想想自己,至于渡法力嘛……你向他借,他肯定借。
你现在全靠树灵吊着命,树灵拿走后,每日反噬的滋味不好受。
以后身体不舒服了,就让小阿笙借点法力给你,要是遇到大麻烦,本座自会现身。或者……”
他眨眨眼,“随时欢迎你主动融魂,一了百了,怎么样?”
“融魂后……真的还能见到他?”陌尘握紧了手中的银叶。
“啧,”公仪尘一脸嫌弃,“你这性格,磨磨唧唧的。
行吧,答应你,每月月圆那几晚,放你出来见他一面,如何?
这承诺够爽快了吧?”他拍了拍陌尘的肩,“走了,有事就在识海里叫一嗓子,本座随叫随到。”
说完,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消散在混沌的微光里。
殿内恢复安静。
陌尘低头看着掌心温润的银叶,感受着体内树灵被抽离后那细微的空虚感。
混沌雾海消散,两界融合,月云星隐入虚空,仙宫高悬……曾经的神位荣光早已远去。
树灵被公仪尘拿走,灵力就是法力,可自己终究是与本体有所不同。
他如今只是一个法力不稳、依赖着本体“照顾”的树妖,支撑他的,唯有对君笙那份刻骨铭心的依赖。
难得早起,他信步走到宗门后山的树林。晨光熹微,穿透薄雾,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信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河面上浮动着淡淡的晨霭,一轮红日正从河对岸的山峦间缓缓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在粼粼波光上,安逸又充满生机。
树林空地上,君笙与凌洲正在凌玉的监督下认真练剑。
少年身姿矫健,剑光霍霍。
陌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在君笙身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一片柔软。
一阵凉风吹过,却引得他喉头一阵剧烈瘙痒,忍不住弯腰猛咳起来。
“师尊?”
“仙尊?” 咳嗽声惊动了三人,他们立刻围拢过来。
凌洲最是咋呼:“师尊今日怎么起这么早,可是身体不适?”
君笙则关切道:“师尊可是有事吩咐?” 凌玉稳重些,递上一份帖子:“仙尊,逍遥宗送来的请帖。”
陌尘接过帖子,压下喉间的不适:“半月后,随我去寒霜城逍遥宗。”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头往待月殿走。
青石板小径蜿蜒,晨露沾湿了衣摆,路旁不知名的野花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清新得让人心旷神怡。
“逍遥宗可是有麻烦?”君笙跟在身侧问道。
“是好事,”陌尘解释道,“瑶光殿秘境有秘宝出世,逍遥宗邀请我们一同前往临江城寻宝。”
凌洲听到消息,很是开心,凌玉却一脸担忧的看着陌尘。
他们走在回待月殿的路上,君笙小跑着追上陌尘的步伐问道:“师尊身体不适,要不我们还是不去的好。”
陌尘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师的伤无碍,年轻人要有朝气,这寻宝机会难得,你们不要错过。”
君笙扶着他的手臂,继续朝前走着,君笙没有反驳,在他心里只是觉得,师尊是希望他去,所以他会去。
回到待月殿,气氛一片祥和。
陌尘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出行计划和所需物品清单。
君笙乖巧地站在一旁,挽着袖子,动作轻柔地研墨。
凌洲和凌玉则在不远处闲聊。
凌洲忽然想起什么,凑到凌玉身边,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喂,上次你说要送我礼物,东西呢?可不能赖账!”
凌玉失笑,手腕一翻,一柄通体湛蓝、寒气逼人的仙剑出现在手中:“此剑名唤‘断云’,据说可一剑劈开云海。
给你的生辰礼,收好了。” 剑身光芒流转,瞬间照亮了殿内一角。
“咳咳……” 正低头写字的陌尘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偏头,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幽影纱自动在围帽下浮现,隔绝了光线。
“师兄,快收起来,师尊的眼睛受不了强光刺激。”君笙连忙出声。
凌洲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断云剑收回,讪讪地挠头:“师尊恕罪。
弟子又莽撞了。”
陌尘摆摆手,幽影纱隐去:“无妨。
为师不喜责罚弟子,你们几个安分守己,相互扶持便是最好。”他语气温和。
凌洲得了赦令,立刻又凑到凌玉身边,爱不释手地摸着新得的剑:“断云……好名字,凌玉,你的剑叫什么?
这把断云……真是送我了,不会反悔吧?”他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我的仙剑名叫‘流霜’。”凌玉看着他欢喜的样子,眼中带着纵容的笑意,“断云剑……原是我师弟凌书的佩剑。
既给了你,便不会收回。”
“凌书……”凌洲喃喃念着,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断云剑入手那种奇异的熟悉感更让他欢喜,便不再深想。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无名领着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气质温润如玉,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几分陌尘的影子,却又多了些公子的贵气。
他一进殿,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书案后的陌尘身上,带着孺慕和激动,清脆地喊了一声:
“父亲!”
这一声“父亲”,如同平地惊雷。
陌尘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团。
他抬起头,看着那少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一丝血脉相连的悸动,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尴尬。
凌洲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指在少年和陌尘之间来回指:“师、师尊?他喊什么,父亲?
师尊!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儿子,和谁生的,师娘是谁?
师尊你藏得可真够深!”他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陌尘只觉得头皮发麻,干脆放下笔,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研究窗外的树叶。
这问题让他怎么答?难道告诉凌洲,这孩子的另一个爹,就是你旁边这位一脸懵的师弟君笙。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仙尊的镇定,看向无名:“无名,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公仪尘呢?”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控诉。
无名一脸“别问我,我也很无奈”的表情:“他说的,这是你的孩子,让你自己带。” 说完,一副甩掉烫手山芋的样子。
君笙也懵了,他看看少年,又看看陌尘,再看看少年和自己隐约有那么一丁点相似的轮廓,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师尊的孩子?
难道我也是师尊失散多年的孩子?
他忍不住开口试探:“你……真是师尊的孩子,不会是……什么妖怪变的吧?” 声音里满是怀疑。
少年顾承泽看着君笙,刚想开口喊什么,被陌尘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陌尘朝他招招手,尽量温和地问:“告诉……告诉父亲,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乖巧地回答,声音清朗:“回父亲,我叫顾承泽,字景之。”
“顾承泽……景之……”陌尘默念着,心中触动,“谁给你取的名字?”
“是父亲您取的。”顾承泽认真地回答。
陌尘立刻在识海里咆哮:公仪尘,你给我出来,这怎么回事?
识海里传来公仪尘懒洋洋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声音:哎呀,陌尘别慌嘛~这可是你亲生的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安心带着呗。
我保证,这孩子可乖了,聪明懂事,一点都不用你操心。
就当体验带娃乐趣。
他“咻”地一下,又隐匿了。
无名见状,开始赶人:“行了行了,你们几个都出去,让人家父子好好说说话。” 说着就把凌洲往外推。
凌洲被凌玉半拉半拽地拖着往外走,还不甘心地回头嚷嚷:“哎!等等!师尊!你偏心。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君笙怎么不用走,师尊偏心,偏心……”
凌玉一边把他往外拖,一边低声哄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你有我不就够了?
师兄带你去玩点别的?”
凌洲气鼓鼓地瞪他:“你当我三岁小孩啊?玩什么玩。我现在就想知道师尊哪来的这么大儿子。” 他越想越不对劲,尾巴尖都感觉干得发痒了。
“那……陪你去泡尾巴?”凌玉试着转移他注意力。
“泡尾巴?”凌洲眼睛一亮,“去哪泡?”
“后山,月泉池。”凌玉答道。
“月泉池?”凌洲有些惊讶,“你知道那地方?”
“嗯,知道。”凌玉点头,“仙尊提过,当年月云星飘入虚空,千钧一发之际才保住了月宫的月泉池,将它移回了宗门。”
“嗯……”凌洲应着,被凌玉拉着往后山走,情绪似乎平复了些,开始絮叨,“凌玉,你知道吗?以前的师尊不是这样的。”
“嗯?”凌玉应声。
“以前的师尊,清冷得跟山巅的雪似的,话少,眼神也冷。”凌洲回忆着,“现在嘛……感觉温柔了好多,话也多了点,虽然有时候还是有点……嗯,怪怪的。”他指的是刚才认亲的场面。
“嗯。”凌玉继续应着。
“喂!”凌洲不满地停下脚步,拽了拽凌玉的袖子,“不要我说什么你都‘嗯’好不好?给点反应啊!”
凌玉被他孩子气的样子逗笑了,指了指前方:“好,不‘嗯’了。你看,
月泉池到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被后山的静谧和林间的鸟鸣吞没。
待月殿内,只剩下陌尘、君笙,以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温润如玉的少年顾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