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带着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开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那枚空间戒从君笙的手指上褪下。
每褪下一分,君笙指间的颜色似乎就更透明一分,仿佛那戒指是维系他存在的最后一丝凭证。
戒指完全脱离的刹那,君笙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本就虚淡的魂体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陌尘心中一紧,立刻将自身精纯的灵力渡了过去,稳固住那摇摇欲坠的魂魄。
他紧紧握着君笙的手,牵引着他站起身。
“跟我走。”陌尘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君笙茫然地被他牵着,像个懵懂的孩子,一步一步离开那片困了他百年的花丛,朝着幽冥深处那散发着玄奥光晕的巨大轮盘走去。
那是轮回的起点,也是遗忘的终点。
轮回盘的光芒流转,映照着陌尘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君笙眼中越来越浓的茫然和一丝……奇异的依赖。
就在即将踏入轮回盘光芒笼罩范围的前一刻,君笙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望向一直牵着他手的陌尘。
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被轮回盘的光芒触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君笙”的灵光倏然闪过。
他望着陌尘,嘴唇翕动,一个名字,带着百年的思念与困惑,终于冲破了那无形的屏障,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足以击穿人心:
“小……尘儿?”
陌尘浑身剧震。
这声呼唤,隔了生死,隔了百年孤寂,终于再次落入他耳中。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瞬间冲上他的眼眶,他强忍着,用力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要将这承诺刻入对方的魂魄深处:
“小尘儿在,一直都在。你放心去,这一次,换我在人界等你。”
他凝视着君笙的眼睛,一字一句,“踏过此门,便是新生。
阿笙,别怕,过了轮回,就是重逢。
我们……重新开始。”
君笙仿佛听懂了,又仿佛只是被那声音里的力量所安抚。
他怔怔地看着陌尘,眼中那点微弱的灵光明明灭灭。
忽然,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猛地转过身,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陌尘。
这个拥抱毫无预兆,却胜过千言万语。
它笨拙,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本能依恋;它冰凉,却瞬间点燃了陌尘心中所有的温暖。
百年孤寂,万年轮回,所有的等待与煎熬,仿佛都在这个拥抱中得到了最原始的慰藉。
陌尘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伸出手,一下一下,无比温柔地拍抚着君笙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阿笙,别怕,纵使相逢应不识,我们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君笙望着他模糊了双眼。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穿透轮回的承诺,“踏过去,忘掉这百年的冷,我在尽头,给你一个温暖的来生。”
他呢喃着:“我是阿笙,你是小尘儿。我们重新开始。”
他扶着君笙的双臂,将他轻轻从自己怀中拉开,然后坚定地、缓缓地将他转过身,面朝着那光芒流转的轮回盘。
君笙的魂魄在空间戒离体后越发虚弱,几乎要融入那光芒之中。
陌尘站在他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最后用力一推,将他送入那流转的光晕:
“阿笙,往前走。
别怕有我在。”
君笙一步三回头:“小尘儿,你真好。”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幽冥界清晰地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无限温柔,“这一次,换小尘儿保护你。”
君笙背对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小尘儿,我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对不起。”
君笙的身影被轮回盘的光芒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那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又恢复了恒定的流转。
陌尘站在那里,维持着推他往前的姿势,手臂久久未曾放下。
轮回盘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邃的眼中翻涌着刻骨的痛、失而复得的空,以及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他亲手送走了他的月亮,但他知道,黎明前的黑暗,需要他来照亮前路。
离别是淬炼,只为铸就更坚韧的重逢。
时间仿佛凝固。
直到孟依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身后响起:
“师兄……神君他,已入轮回了。”她看着陌尘孤绝的背影,犹豫片刻,终是问道:
“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陌尘缓缓放下手臂,转过身。
脸上所有的脆弱与痛楚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不容错辨的、为某个人而燃起的星辰大海。
他望向幽冥界灰暗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阻隔,看到人界的山川河流。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开天辟地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忘川河畔:
“为他,打下一片天地。”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决绝地朝着通往人界的幽冥缝隙飞去,再未回头。
忘川水依旧流淌,彼岸花依旧红艳,只留下那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幽冥深处久久回荡。
幽冥界一别,已是十年光阴。
忘川河畔那个茫然无措、执念深重的魂魄,终于被他亲手送入轮回。
那一刻,推着君笙走向轮回盘的背影,成了陌尘心口永不褪色的烙印。
“阿笙,别回头,往前走,这一次换小尘儿保护你。”这不仅仅是一句承诺,更是他余生唯一的信念。
十年间,人界再无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陌尘,只有一个名为“神木仙尊”的传说。
第一年,北境天裂,魔气汹涌如潮,吞噬三城。
消息传来时,陌尘正在一座荒山祭奠旧友。他提剑起身,只留下一句:“魔物,当诛。”
孤身北上,一人一剑杀入魔潮深处。
剑光所至,魔物哀嚎溃散,污血染红半边天。
七日血战,天裂被强行弥合,三城幸存者只看见一个染血的月白身影,踏着晨曦离去。这一年“神木仙尊”之名初显神威。
第三年,西荒妖王趁乱集结部众,欲占人界众多灵山。
使者傲慢地要求割地。
陌尘踏入万妖谷妖王殿,无视两侧狰狞妖将,只对王座上的妖王平静道:“退,或死。如若约束不住妖族,就休怪本座无情。”
妖王暴怒出手,却被一剑钉在王座之上,妖丹震颤。
殿内妖气瞬间冻结。
陌尘收剑:“再犯,灭族。” 转身离去,群妖噤若寒蝉。
这一年荒妖族与人界签下互不侵犯之契,他的妖族自然该替他好好管教。
第五年:,幽冥界与人界青桑城传送阵交接处,一道深不见底的天裂豁开,阴魂厉鬼肆虐。
仙门束手,视为绝地。
陌尘来了。
他遣散周围修士,只身踏入鬼气森森的天裂。
无人知晓他在那至阴至寒的深渊中经历了什么。
只知七日后,一道冲霄的碧绿神光自裂口爆发,伴随着无数厉鬼的尖啸化为乌有。
天裂被一股古老而坚韧的力量强行封印。陌尘走出时,脸色苍白如纸,衣角破碎,唯有眼神依旧沉静。
自此“仙尊”二字,已成定海神针,受万修敬仰。
第十年,他已无需再主动寻找战场。
他的名字本身,便是对妖魔的最大震慑。人界虽仍有零星祸乱,但大局已定,海晏河清。
十年血火,一人一剑,月白身影,一顶围帽,仗剑天涯。
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容貌。
他从尸山血海中走来,从谈判桌上离去,从封印绝地中蹒跚而出。
每一次出手,都只为守护这片君笙即将重生的土地。
他的强大与守护,赢得了人界修士发自肺腑的尊敬,也换来了一个无人敢质疑的身份神木仙尊。
这一年,他在信江城外,灵气最为盎然的玉林山巅,创立了月影宗。
山巅之上,云海翻腾。
一座座简洁而大气的殿宇依山势而建,白墙黛瓦,飞檐如月。
站在最高的主殿前,可将山下繁华的信江城尽收眼底,蜿蜒如玉带的信河在山脚静静流淌。
整座宗门笼罩在一种清冷而孤高的氛围中,与尘世的喧嚣隔着一层云雾。
主殿之上,悬挂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铁画银钩、透着孤寂与守护意味的大字:待月殿。
开宗之日,没有盛大庆典。
陌尘立于待月殿前,面对闻讯赶来的众多修士与凡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山巅:
“此山名玉林,此宗号月影。立宗非为称雄,只为待一人归,守一方宁。”
“月影宗规:入此门者,非缘莫进,非诚勿扰。吾道孤清,唯待月明。”
这誓言简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孤绝与执着。
“待一人归”这四个字,让所有听闻者心头巨震,隐隐明白了这位强大仙尊开宗立派的真正缘由。
消息传开,无数渴望仙缘的凡人、寻求庇护或指点的散修,怀揣着激动与憧憬,跋山涉水来到玉林山下,试图叩响月影宗的山门。
然而,结果几乎无一例外。
“仙尊恕罪,晚辈……晚辈似与仙宗无缘。”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修士,满脸失落地从山门走出,对着守门处虽然并无人看守恭敬一礼。
“唉,仙尊眼界太高了。”山脚下茶摊,几个结伴而来的散修摇头叹气,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怨怼,只有深深的敬畏和遗憾。
“是啊,仙尊说了,非缘莫进。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哪配入仙尊的法眼?”一位老者感慨。
“可不敢这么说。”旁边立刻有人反驳,神情激动,“若非仙尊十年间力挽狂澜,斩妖除魔,封印天裂,咱们这些人,骨头怕是早被那些魔物啃光了。
仙尊不收徒,自有仙尊的道理。
我等能活着在此议论,已是托了仙尊的福。切不可妄自菲薄,议论仙尊。”
“对对对。
仙尊大恩,永世不忘。”
“仙尊神神秘秘的,无人知其长相。”
“仙尊那么厉害肯定是一位修炼很多年的老者。”
众人纷纷附和,眼神望向那云雾缭绕的山巅,充满了纯粹的感激与尊崇。
无人敢有微词,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没有山巅那位孤高的仙尊,便没有山下这十年的太平。
偌大的月影宗,始终只有三个人。
陌尘独居于清冷的待月殿。
凌洲被月令牌召回,守护宗门阵法。
寒霜仙子则在宗门内寻了一处僻静院落住下,偶尔与凌洲对弈,更多时候是望着山下的信江城出神。
这一日,夕阳熔金,将信河染成一条流动的金带。
陌尘站在待月殿外的观景台上,俯瞰着山下万家灯火,目光沉静如水。
十年的杀伐与守护,十年的等待与孤寂,沉淀在他身上,化作一种令人望而生畏又心生敬仰的威仪。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浮尘珠与避尘珠。
十年磨一剑,天地已靖。
月影高悬,只待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