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沉睡,如同沉入无光的深海,漫长而寂静。
半个月的光阴,在月云星静谧的流转中悄然滑过。
当陌尘终于悠悠转醒,意识如同破开冰层的细流,艰难地汇聚。
“阿笙……”他撑起沉重的身体,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初醒的茫然。
守在一旁的凌玉立刻上前,声音恭敬却难掩担忧:“公子醒了?神君……他去了幽冥界,尚未归来。”
“幽冥界?”陌尘混沌的思绪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挣扎着便要下榻:“凌玉,带我去。” 他赤着的脚刚触及冰凉的地砖,身体便是一晃。
“公子,神君吩咐您不能随便出去。”凌玉连忙想扶,却被陌尘抬手制止。
“知道了,你先退出去。”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冷。
凌玉无奈,只能躬身退出殿外。
陌尘独自一人,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月影殿外那处断崖边。
脚下是翻涌不息、浩瀚无边的云海,罡风猎猎,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轮廓。
他望着这片他曾视若等闲、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天地,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想当初……何等恣意纵横……如今,却连踏出这方寸之地都力不从心……凡躯囚心,可笑,可叹……”
这声叹息,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
崖边虚空,一阵细微的扭曲。
一个浑身笼罩在混沌灰雾中、看不清面容的身影骤然浮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陌尘身侧。
那灰雾翻涌,带着亘古的荒凉气息。
“阿尘。” 无名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无名……你来了。”陌尘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疲惫。
“跟我走。”无名言简意赅,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伸手就要去拉他的手臂:“离开这里,回雾海。
那里才是我们的根。”
“带我去幽冥界。”陌尘侧身避开他的手,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
“你去幽冥界干嘛?”
陌尘:“从前我说什么你都不会问我理由,连你也要和我生疏起来吗?”
无名笼罩在灰雾中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下,沉默片刻,终究妥协:“……好。”
他不再触碰,只是伸出裹着灰雾的手,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托住了陌尘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人身影拔地而起,并未借助任何传送法阵,如同两道融入天地的流光,径直朝着灵界幽冥的方向疾驰而去,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淡淡的虚影。
幽冥界,忘川河畔,阴气森森。
相宜正处理着堆积如山的魂册,忽感一股熟悉又极其微弱的气息靠近。
他猛地抬头,只见陌尘在无名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森罗殿。
相宜惊得差点打翻墨砚,失声道:“仙……仙尊?您……您不是陨落了?”
后面的话在无名骤然爆发的凛冽杀意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混账东西。”无名周身灰雾翻腾,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谁说的屁话。
他若陨落,这天地都得震荡。
我死他都不会死。”
陌尘轻轻抬手,止住了无名的怒意,看向相宜,声音虚弱却带着属于仙尊的余威:
“君笙……可曾来过?”
相宜连忙躬身:“回禀仙尊,神君确实来过。
他……向属下询问,仙尊您是否曾吩咐属下做过何事。
属下据实回答,未曾。”
他顿了顿,补充道:“神君……似乎非常焦急,还问属下幽冥界可有能稳固神魂的奇花异草或灵丹妙药。”
陌尘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疲惫。
他靠在冰冷的殿柱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托付后事般的沉重:
“那些……无用。
本座此番遭劫,非药石可医。
实乃天罚加身,本该归去历劫,魂返彼岸。是祖神强行逆转乾坤,将本座留在此间。这具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日不如一日。
今日难得清醒片刻,特来幽冥,有事相求冥王。”
相宜肃然:“仙尊但请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本座那善、恶两具分身之魂……可在幽冥?”陌尘问得直接。
相宜心头一凛,立刻回道:“仙尊两具分身魂魄特殊,属下早已遵照您早年吩咐,以幽冥秘法妥善封存于忘川源眼,蕴养至今,丝毫无损。
不知仙尊……意欲何为?”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语气充满忧虑。
“融魂。”陌尘吐出两个字,平静无波。
“仙尊三思。”相宜脸色骤变:“融魂之法,逆乱阴阳,强行聚合,凶险万分。
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不如……不如让属下将分魂送往彼岸幽冥,重新投胎历劫,待其修行圆满,再行融魂,方是稳妥之道。”
“来不及了。”陌尘缓缓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本座清醒时日无多,时而混沌,时而清明。他……”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幽冥界灰暗的天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心里不该有我,为了我已陷得太深。
在本座彻底消散前,只想……好好陪他一段时日,也算……全了这份孽缘。
唯有融魂,方能暂时维系这份清醒。”
他的声音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是最后的温柔。
“都这样了你还管他死活?”无名再也按捺不住,灰雾剧烈翻腾,伸手就要强行将陌尘带走:“跟我回雾海。
混沌本源之地,定能让你重塑根基。到时候我再带你出去。
何必在此受这窝囊气。”
“无名。”陌尘猛地挣脱他的手,动作牵动了虚弱的身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痛苦和压抑的怒火:“这些日子我的记忆每天都在消散……
也许明日醒来连你都忘记了……” 他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
无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灰雾中的气息充满了愤怒和挫败。
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陌尘,刚一接触,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顺着手臂蔓延上来,无名大惊:“阿尘。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那寒意,几乎要冻结神魂。
“无妨……”陌尘靠着他,声音气若游丝:
“冥王,分魂……依旧由你温养。
总归……时日无多,他们跟着我……反而不安全。”
他看向相宜:“可否……借偏殿……歇息片刻?”
“仙尊这边请。”相宜连忙引路。
无名扶着陌尘,几乎是将他半抱着带离了森罗殿。
幽冥阴气对此刻的陌尘如同刀割身体,他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刚被无名安置在偏殿简陋的石床上,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黑暗便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月影殿内。
君笙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与幽冥特有的阴冷气息骤然出现。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床榻。
空无一人。
“凌玉。”君笙的声音瞬间冷冽如刀,带着压抑的恐慌:“小尘儿哪去了?”
凌玉的身影几乎是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巨大的惶恐和自责:“神君恕罪。
属下……属下失职。
公子他……方才还在崖边……属下只是离开片刻取个东西……回来便……便不见踪影了,属下已寻遍月云星……杳无音讯。”
“为什么不告诉本君。”
凌玉:“神君在幽冥界,属下以为公子一会就自己回来了,所以……”
君笙的心猛地沉入无底深渊。
他身影一闪,冲到月泉池,池水平静无波,空荡寂寥。
他又疯了般将整个月云星翻了个底朝天,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呼唤声从焦灼到嘶哑,再到绝望。
整整三日,一无所获。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君笙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冲回月影殿,一把抓住跪在地上请罪的凌玉,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如同困兽最后的嘶吼:
“他是不是死了?尸体呢?就算死了……尸体也该在的。
魂魄……对,魂魄,幽冥界。
他的魂魄一定去了幽冥界。” 他状若癫狂,手指深深掐入凌玉的手臂,留下青紫的指印。
凌玉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睥睨天下的神君,此刻如同失去幼崽的凶兽,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彻底击垮,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心头涌上无尽的悲凉。
君笙猛地松开凌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空间神力狂暴涌动,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幽冥界,森罗殿。
空间一阵剧烈波动,君笙的身影带着狂暴的气息骤然出现。
他一把揪住刚处理完魂册、惊愕抬头的相宜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殿柱上。
声音嘶哑,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师尊呢?他的魂魄呢?交出来。”
相宜被勒得几乎窒息,脸色发紫,艰难地挤出声音:“神……神君息怒。
仙尊……仙尊他没死。
他……他去了风都城。
就在城中……或许……或许能找到……”
“风都城?”君笙眼中血光一闪,松开手,身影再次消失。
风都城,一间普通客栈的上房内。
无名看着床上昏睡不醒、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陌尘,灰雾翻腾,充满了暴戾和焦躁。
他俯身,将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古老混沌符文的玉佩,轻轻塞入陌尘微凉的手中。
“阿尘……若他再敢伤你……若你想走……” 无名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滴血入佩,天涯海角,我必至,带你离开这泥潭。”
昏迷中的陌尘似乎有所感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握住了那枚玉佩。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带着滔天怒意和毁灭气息的威压,如同风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门窗在无形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无名猛地抬头,看向门口方向,灰雾剧烈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