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尘没有立刻回答。
他反而缓缓走近君笙,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
他停在君笙面前,微微仰头,湿漉漉的银发贴在颊边,更衬得那张脸清绝出尘。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湿意,轻轻捏住了君笙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
那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眼神锐利如刀,唇角的笑意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刚刚……还一口一个‘小尘儿’,叫得亲热。怎么?”
他指尖微微用力,声音压低,带着迫人的压力:“现在……又喊起‘师尊’了。”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眼神骤然变得无比犀利和严肃,周身散发出久违的、属于仙尊的凛然威压,一字一顿,清晰地敲打在君笙心上:“身为弟子,怎敢妄想娶我?”
身为弟子,怎敢以下犯上,用锁链囚我于此,行那悖逆之事?
又为何……强逼本座吞服那药效伤势的千颜丹?”
他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如同冰冷的玉磬敲响,带着积压已久的怒意和质问,在空旷的月泉池上空回荡,震得水波都起了涟漪。最后一句,更是如同惊雷:
“君笙,你当本座是谁?是你可肆意摆弄的玩物吗?
无法无天,孽徒……”
斥责完毕,他不再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君笙一眼,径直转身,踏着池水,一步一步走上池岸。
君笙胆怯:“请师尊责罚。”
水珠顺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脊背滑落,在光洁的玉石地面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公仪尘背对着他:“滚过来。”
湿透的素白寝衣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却丝毫未损那份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公仪尘坐在月泉池边上的石头上,君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师尊,我……”
公仪尘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君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他刚想开口,却看见他起身,那冰冷的眼神凝视着,让君笙喘不过气来。
只见他头也不回,朝着月影殿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君笙的心尖上。
君笙僵立在池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师尊的每一句质问,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最隐秘的愧疚和不堪上。
他望着那道清冷决绝的背影,巨大的恐慌和自责瞬间淹没了他。
他几乎是踉跄着爬上岸,湿透的衣袍沉重地贴在身上,也顾不上整理,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月影殿内,水汽未干的公仪尘已端坐在书案之后。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银发随意披散,脸上已无池边的怒意,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和冰冷的威严。
他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追进来的君笙,眼神淡漠无波,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孽徒,跪下。”
君笙的脚步停在殿中。
他看着书案后那双冰冷疏离、再无半分温情的眼睛,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
是自责,是愧疚,是对过往种种强求的悔恨,更是对眼前这威严师尊刻入骨髓的敬畏。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虔诚,双膝一弯,“咚”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湿透的衣袍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水渍。
公仪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并未立刻责罚,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亘古传来,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玄妙与苍凉:
“躲天意,避因果,你想用枷锁困我,让我作茧自缚,让我徒劳无功。
顺天意,成因果,明知我是谁,还一错再错,挣脱你的束缚可真难。”
君笙:“师尊问我喜欢你什么,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我不想你做我的师尊,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师尊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不承认。”
陌尘:“一朝悟道见真性,往日樊笼皆泡影,世间枷锁本是梦,无形无相亦无我。
你做的事太过荒谬,是我太纵容你了,是我的错。
你小时候还喊我舅舅,长大了连师尊都不喊了,你这样对我,让我如何面对你的母神,我答应过她会好好教导你。”
字字珠玑,如同晨钟暮鼓,敲打在君笙的心上。
君笙:“我长大了,不需要师尊事事为我,你和母神的遗憾就让我来弥补。”
这并非单纯的斥责,而是蕴含着大道至理的点拨。
陌尘:“你,咳咳……”鲜血从嘴角溢出。
君笙深深叩首,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沉痛的悔意和深深的眷恋:“弟子知错,弟子大错特错,我不说了不说了。
只求师尊……重重责罚。”
陌尘:“要不是身受重伤,定然要好好惩罚你。”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望着眼前的师尊,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只是……只是师尊……您这样……让阿笙觉得……好陌生。
弟子……弟子只想对师尊一个人好……只求……只求师尊打完……能让弟子……抱抱您……” 最后几个字,带着哽咽,卑微到了尘埃里。
公仪尘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依恋,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他沉默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失望与疲惫的叹息:
“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
当真是……枉费了为师一片苦心,错付了光阴。”
这叹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君笙心上。
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直起身,跪行着向前,几步便挪到了书案前。
他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师尊的腿,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那月白的衣袍里,声音破碎地哀求:
“师尊……好师尊……求您……不要生气……是弟子不好……是弟子鬼迷心窍……坏了规矩……弟子该死……弟子该罚……只求您……别不要阿笙……别用这种眼神看阿笙……”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陌尘的衣摆。
陌尘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跪伏在脚边、哭得像个迷途孩子的徒弟,那冰冷锐利的目光,终究一点点软化下来,如同坚冰在暖阳下缓缓消融。
那里面不再是仙尊俯瞰众生的威严,而是染上了一丝沉重、无奈,甚至……是心疼。
他伸出手,不再冰冷,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轻轻扶住君笙颤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缓缓拉起。
君笙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陌尘看着他,目光复杂难辨,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许多过往。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君笙脸上的泪痕,那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属于长辈的温和与悲悯,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和坦诚:
“三年相伴,朝夕相对。你说喜欢我,情真意切……
为师懵懂陷落,亦曾见过你满腔赤诚的温柔,也见过你因爱生怖的弑杀,更见过与众不同的你……
如今想来,那锁链囚困的尽头,不过是你我两个痴傻人,被心中那点偏执欲念困住的牢笼罢了。”
他微微叹息,那叹息里带着看透的苍凉,也带着一丝释然。
“为师……并非气你娶我。
而是……心疼你。心疼你为我这残躯,耗尽心力,蹉跎岁月,自毁道途。
阿笙,为师只是……觉得对不住你,更辜负你母神的重托。” 他看着君笙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你的大好时光,你没错。”
“不是的,师尊。”君笙猛地摇头,巨大的酸楚和心痛瞬间淹没了他。
他再也无法抑制,张开双臂,将眼前清瘦的身影狠狠拥入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卑微的祈求,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刻骨铭心的眷恋,仿佛要将怀中人彻底困在身边生生世世。
“没有浪费,一点都没有。
您是这九天十地、过去未来最好的师尊,也只能是阿笙的师尊。
阿笙心甘情愿,阿笙只要您。
只要您在,阿笙做什么都值得。”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手臂收得死紧,仿佛一松手,怀中人就会化作青烟消散。
“师尊,弟子心里有你,忘不掉你,哪怕我们的身份不能在一起,可弟子就是想和师尊永远在一起。”
公仪尘被他紧紧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君笙温暖而颤抖的怀抱里,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半边的脸。那清冷的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感受着君笙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告白,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度和声音刻入灵魂深处。
良久,久到君笙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公仪尘的身体忽然轻轻一颤。
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再次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四肢百骸,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用力推开君笙,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
“为师……累了。” 他扶着书案边缘,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喘息:
“去……躺会儿……”
他抬起眼,望向君笙,那双刚刚还盛满威严或悲悯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强撑的清明和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来不及说出口的、或许是告别的话。
“阿笙……你……”
话音未落,那强撑的清明如同风中烛火,骤然熄灭。
他身体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直直地向前倒去,重重地靠在了君笙骤然伸出的、坚实而温暖的肩头上。
浓密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无力地垂落,盖住了那双曾映照过星河、洞悉过人心,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疲惫与黑暗的眼眸。
君笙稳稳地接住他软倒的身体,手臂紧紧环抱着那具冰冷而单薄的躯体。
他低下头,脸颊贴着师尊冰凉柔软的银发,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他苍白的颈侧。
月影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君笙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他怀中人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