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里安静的诡异。
君笙带着一身看不见的疲惫倒在榻上,手臂不由分说地把旁边背对着他的人捞进怀里。那身体冰凉,僵硬得像块石头。
“你的事,都抹干净了,”君笙把下巴抵在陌尘微凉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没人知道你是顾陌尘了…别生气了,理理我,行不行?”
怀里的人没动,只有脊背绷得更紧。
君笙耐着性子,手臂收紧,把人更深地往怀里按,嘴唇蹭过他后颈冰凉的皮肤:
“为了你,那群老东西指着本君的鼻子骂…我也难受。
小尘儿,像从前那样,哄哄我,抱抱我,成吗?”
声音低下去,努力讨好他。
回应他的,依旧是死寂的沉默。
那股强压下去的烦躁猛地窜上来。
君笙撑起身,手上带了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行把陌尘扳过来,让他面朝着自己。
光线昏暗,却足够看清陌尘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那双空洞、红肿、却依旧盛着水光的眼睛。
“哭?又在哭!”君笙的火气“腾”地就起来了,捏着他下巴的手劲不自觉加重:“顾陌尘,你能不能硬气点?
骨气呢。”
“滚。”平静的一个滚彻底激怒他。
他一把将人从榻上拽起来,迫使那单薄的身体坐直,摇摇欲坠:“本想着你要是肯自己乖乖吃药,就放你在长乐宫走动,偏你不乐意。
你就喜欢我这样对你,是不是?
喜欢被锁着?喜欢被强迫?”
陌尘被他捏得生疼,压抑许久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麻木。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扇在君笙脸上。
“滚。” 一个字,嘶哑破碎,却像淬了火的刀。
空气凝固了一瞬。
君笙被打得偏过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腮帮。
他慢慢转回头,看着陌尘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脸上却缓缓扯出一个邪气的笑,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呵……就说这一个字?”
他逼近,鼻尖几乎碰到陌尘的脸:“多说点好听的,软话,求饶的话…或许,
本君真就放你走了呢?” 语气带着恶劣的引诱。
陌尘眼中那簇愤怒的火苗跳动了一下,似乎真的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
他望着君笙,嘴唇微微动了动:“…真的?”
君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格外刺耳:“小尘儿啊小尘儿,你可真是…好骗得让人心疼。”
他止住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不过,本君倒真想听听,这种时候,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哄我开心?”
那点微弱的光,在君笙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恶意中,“噗”地一声熄灭了。
陌尘眼底瞬间只剩下比冰还冷的死灰。
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回榻上,拉过冰冷的云被,将自己整个蒙头盖住,蜷缩成一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让他窒息的世界。
被子里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君笙脸上的笑意僵住,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一把掀开被子,动作粗暴地将人重新拖拽起来。
陌尘像失了魂的偶人,毫无反抗,任由他摆布。
君笙捏开他紧咬的牙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一枚千颜丹再次强行塞了进去,手指卡着他的喉咙,迫使他咽下。
直到确认丹药滑落,君笙才松开手:“小尘儿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封印你的修为,你这是怎么了?”
陌尘无力地滑倒在榻边,捂着喉咙剧烈地呛咳,脸色惨白如鬼,只有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是滚烫的:“我怎么了?你好意思问,这千颜丹的药效你不知道吗?要是真担心我就不要给我吃它。”
君笙站起身,冰冷的视线在他蜷缩颤抖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神力下意识地探出,如流水般拂过陌尘的身体。
一丝极细微的疑惑掠过心头。
这么多天了,怎么他的身体非但毫无起色,反而…更像一具被彻底掏空、脆弱不堪的凡胎?
那点残存的灵力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烦躁地收回神力,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寝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小尘儿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千颜丹一定要吃。”
朝阳殿外,一方小小的凉亭。
夜风带着凉意,吹不散君笙眉宇间的沉郁。
凌玉垂手立在一旁,看着自家神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直说。”君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凌玉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神君…果真要让公子尘……” 后面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他咽了回去,但意思已明。
君笙望着亭外沉沉夜色,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飘渺的平静语气开口:“你想问,本君为何执着于一个孩子?”
“是。属下愚钝,还请神君明示。”
“接掌天神位,”君笙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夜色里:“要被抽离七情六欲,抹去所有记忆。
彻底…变成一个冰冷的‘规则’。”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石桌桌面:“本君…不想忘了他。”
他转头,看向凌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暗流:“就想…若和他有个孩子,那孩子身上流着我们共同的血。
看着他,或许…就能想起些什么?哪怕一点点也好。
让他…让我们刻骨铭心地记住这段情,永远记住。”
凌玉心头巨震:“神君…那位置,您大可……”
“不做?”君笙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因为本君想走出去,去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仙界是什么样子,想去看看他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
想要…理解他眼中的自由。”
他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渴望:“坐上那个位置,成为这方天地的‘道’,或许…只是暂时的枷锁。
等任务完成,等此界稳固,也许…就能卸下重担。
那时,才能有真正和他长长久久的生活在一起。”
“神君为何…不把这些告诉公子尘?”凌玉不解:“他若知晓您的心意……”
“心意?”君笙低笑一声,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苦涩:“他为我付出的够多了。
剜心裂魂,分身俱毁…教我对道的领悟哪一样不是为我?
我只是想…在不得不离开前,让他彻底明白我的心,也想…留下一个属于我们的血脉。”
他叹了口气,像是说服自己:“其实他懂的。他只是…放不下那点可笑的骄傲和面子,在跟我闹脾气罢了。”
凌玉看着神君眉宇间深重的倦意,又想起殿内公子尘那毫无生气的模样,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可是神君,男子孕育子嗣,
本就违逆天道常伦…您…就不怕引来天罚吗?”
“天罚?”君笙眼中陡然射出锐利如刀锋的寒光,一股无形的凛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是纯粹的弑杀之意:“本君修的是弑杀道,杀该杀之人,断该断之业。
这位置,既是本君凭实力夺来,被选为天道化身,便是认可本君的道。
既是‘道’,何惧天罚?” 那气势霸道绝伦,仿佛连天地规则都要为之辟易。
凌玉被那杀气激得心神一凛,连忙低下头,压下心悸,迟疑着提醒:“属下…只是瞧着公子尘近来的身体,实在…不太对劲。
气息一日弱过一日,那千颜丹药力霸道,属下担心…他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君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笃定:“他最喜欢演戏。
装可怜,装柔弱,扮猪吃老虎…他疯起来有多厉害,你我都见过。
谁知道这副样子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莫测:“况且…谁知道他还有没有藏着别的分身?
他顾陌尘的本事,从来都深不见底。”
凌玉沉默了一下,看着君笙眉宇间那份因提及陌尘过往“疯劲”而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愫。
怀念?忌惮?终是低声道:“神君心中有数便好。属下只是…只是觉得,公子尘似乎…真的不同了。”
“不同?”君笙挑眉。
凌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君笙:“是。神君,您不觉得吗?
自公子尘归来,或者说,自他…分身尽毁之后,他的气息、眼神、乃至行事,都与从前判若两人?
您说他受您影响心性改变,可属下斗胆说一句,您的变化,或许…也并非全然是受公子尘教导的结果。”
“什么意思?”君笙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善恶意识。
神君的善恶意识是受到魔种,魔气影响才成这样的性子。
公子尘为了救你方对你悉心教导。”凌玉吐出这四个字,观察着君笙的神色:“神君方才说,受公子尘影响,您的善恶意识已能控制自如。
可属下记得,公子尘曾言,修习的是‘无情道’。无情道怎么可能有善恶之分。
如今的公子尘气质和以往不同。
而您方才说,唯有‘弑杀道’才能彻底控制善恶意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弑杀道…终究非天地正道。
若真有失控那一日,神君您…会如何?”
君笙猛地一怔,凌玉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入脑海。
万物道…陌尘曾在他耳边反复提及,甚至尝试引导他感悟的“万物道”…与他自己选择的、以杀止杀、以暴制暴的“弑杀道”…背道而驰。
他修弑杀道,是为了强行镇压那因陌尘而觉醒、却无法调和的善恶意识。
他以为这是掌控,是强大。
可凌玉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从未深陷的角落,这真的是掌控吗?
还是…另一种更深的失控的开始?
“万物道…或许可行…” 君笙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眼神有些空茫地望向寝殿的方向。
凌玉见他失神,鼓起勇气继续道:“神君恕罪,您说的‘万物道’,属下不懂。
公子尘或许明白…只是,或许从前的事,他都不明白。”
“都不明白?”君笙猛地回神,眼神如电射向凌玉:“说清楚。”
凌玉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颤,硬着头皮道:“神君可还记得?
公子尘本体分身双修之术,神妙莫测。
属下…曾亲眼所见,在天巫国历劫时,三位‘公子尘’同坐一案,品茗论道。
他们神态各异,言谈举止,甚至气息都微妙不同,分明…是三个拥有独立意识的存在。”
凉亭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君笙瞳孔骤然收缩。
凌玉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认知。
三位?独立意识?
自由切换,他确实说过。
本体?分身?
那顾陌尘…是谁?
现在的陌尘…又是谁?
一个惊悚的念头,带着冰寒彻骨的凉意,不受控制地窜上君笙的脊背。
“你是说…”君笙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尘儿的本体意识…是最近才苏醒的?
所以他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想起陌尘醒来后的疏离、冰冷、陌生…心一点点沉下去。
凌玉摇头:“属下不敢妄断。
只是猜测…或许从前那个主动的、时而冷漠时而炽热的公子尘,是分身主导?
而现在这个…虚弱、抗拒、仿佛看透一切的…才是真正的‘神木仙尊’本尊?”
“三位一体…意识元神可自由切换…可那时他是陪我亲自下凡历劫的吗?
难道都是骗我的,是不是还藏着一具分身。”君笙重复着陌尘曾经笃定的话语,此刻却像尖刀剜心。
他猛地想起凌玉方才的未尽之言:“等等,你刚才提到顾陌尘的意识?说下去。”
凌玉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将埋藏心底的疑虑尽数倒出:“神君,您细想,公子尘当年是以分身逃遁至此界。
后来本体分身融合时遭受重创,那时他才十岁。
之后,他服下千颜丹,本体也许陷入沉睡,分身自然受到重伤,那时主导身体的就是‘顾陌尘’。
顾陌尘有了自己的意识、经历、情感。
他经历神雷淬体,意外唤醒了沉睡的分身意识善念或恶念…那他的本体意识呢?
神木仙尊的意识…
到底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凌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惊悚的穿透力:“是在分身尽毁,这具身体再无其他意识干扰…彻底回归本源的那一刻吗?”
“轰——!”
君笙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彻底炸开。
他一直以为他面对的是闹别扭的顾陌尘,是那个被他强行喂药、被他锁住、被他伤害的爱人。
他以为他的冷酷、他的逼迫,只是为了让对方屈服,留下一个念想。
可现在…
如果凌玉的推测是真的…
如果此刻蜷缩在朝阳殿冰冷锁链下、承受着千颜丹药力侵蚀的…是刚刚苏醒、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甚至可能带着神木仙尊本源记忆和视角的…真正的公仪尘本体?
那他君笙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强喂丹药、囚禁、当着他的面杀死他仅存的弟子、用锁链禁锢、用言语羞辱…
是什么?
是彻头彻尾的暴行。
是对一个刚刚意识归来、可能连状况都未完全搞清的“陌生人”,施加的最残忍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