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看着他苍白脆弱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看着他覆眼素绫下紧抿的、带着血痕的唇,看着他身上那些刺目的伤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
“我看…”无名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洞察一切的尖锐:“不是你回不去。
是你根本不想回去。
爱上自己的徒弟…公仪尘,你就不怕天罚…不怕万劫不复吗?”
陌尘回复:“因为是他,所以不得不如此,你不懂那种感觉。”
无名疑惑:“你这说话方式不像公仪尘,你是顾陌尘。”
陌尘点头。
最后一个字落下,无名眼中厉色一闪。
他并指如电,指尖凝聚着一点混沌幽光,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感知,瞬间点在了陌尘的眉心:“这顾陌尘的性格还真像公仪尘本体,差点让我都分不清了。”
“呃!”
陌尘身体猛地一颤。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离、打碎。
他心眼中的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比素绫覆盖的黑暗更深沉、更彻底。
所有的记忆、力量、感知…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
身体一软,毫无知觉地倒回冰冷的床榻上,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无名站在床边,看着陷入最深层次昏迷、气息微弱如同凡人的陌尘,那张如玉的脸上,所有的愤怒、讥诮、复杂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陌尘脸颊毫厘之处停顿,最终只是替他拢了拢散乱的衣襟。
“傻子…你要是跟着我就不会受这么多苦,真傻。”
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无名的身影如同墨滴入水,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
地上国师那身枯槁的皮囊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开,先是茫然,随即看到了地上今朝冰冷的尸体,又猛地转向床榻上昏迷不醒、气息全无的陌尘。
短暂的震惊过后,狂喜如同毒藤般瞬间爬满了他沟壑纵横的老脸。
“哈哈哈哈哈哈……”国师爆发出癫狂的大笑,枯瘦的手掌激动地拍打着地面:“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太子殿下…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是老夫抓的你啊。
哈哈哈……”
他挣扎着爬起,眼中闪烁着贪婪到极致的光芒,对着门外嘶声吼道:“来人,快来人,把殿下,还有丹房里那个姓顾的废物药师,统统给老夫押到最底层密室。
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幽深的地底密室。
冰冷刺骨的石壁渗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几缕微弱的磷火在墙壁的凹槽里跳跃,是唯一的光源。
君笙被粗暴地扔在角落的干草堆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
陌尘则被铁链锁在对面冰冷的石壁上,沉重的镣铐磨着他纤细的手腕,留下深红的印痕。
他垂着头,覆眼素绫凌乱,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无名那一指,不仅封了他的记忆和力量,似乎连那邪异汤药的药力都一并压制沉寂了下去,只留下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极度的虚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密室深入骨髓的寒意,或许是身体的本能感应。
昏迷中的陌尘,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意识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君笙所在的那个角落,蜷缩着挪动过去。
沉重的铁链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酸的摩擦声。
终于,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君笙冰凉的手臂旁。
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和热源,他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陷入更深的昏迷。
而君笙,在无意识的昏沉中,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手,竟也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搭在了陌尘散落在草堆上的、沾染了血污的墨发上。
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绝对黑暗的囚笼里,以一种脆弱而绝望的姿态,无声地依偎在一起。
冰冷的石壁映着磷火微弱的光,将这一幕定格成一幅凄怆的画面。
地牢里霉味刺鼻,石壁渗出的水珠滴在颈间,冰得陌尘一颤。
他摸索着坐起,腕上铁链哗啦作响。
“殿下?”君笙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您怎么也被…”
“醒了就找路。”陌尘打断他,声音冷硬。看不见的黑暗里,他攥紧拳,指甲陷进掌心。
“殿下莫怕,”君笙摸索着靠近栅栏:“我护您出去。”
陌尘扯了扯嘴角:“顾药师,先护好你自己。”话音未落,一股蚀骨寒意猛地从四肢百骸炸开。
他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如同赤身跌入冰窟。
“殿下可是寒疾发作?”君笙急切的声音近了。冰凉的手背贴上他滚烫的额头,随即,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身体靠过来,将他颤抖的身躯用力揽入怀中。
“失礼了。”君笙的声音闷在胸腔里,一只手摸索着掏出个瓷瓶:“快,吃了这个。”
陌尘浑身脱力,只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指尖将一枚微苦的药丸抵入他舌根。
“殿下真是好福气。”枯槁刺耳的笑声炸响在牢门外。
国师佝偻的身影如同秃鹫的剪影,堵住了磷火那点微光:“这般境地,还有人暖怀送药。”
陌尘猛地推开君笙,摸索着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声音绷紧:“你有事冲我来。
你放了他。
顾药师受我牵连,不该受此苦难。”
君笙看见殿下的行为,他问自己,殿下为什么要保护他,不过就是一个贴身药师,给他吃了几粒丹药。
“放?”国师怪笑一声:“老夫正缺个好‘药引’!来人。
请顾药师去对面‘雅间’,让殿下…好好听听声响。”
铁门哐当打开。
莫玉和莫无双眼翻白,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一左一右架起君笙。
“放开他。”陌尘扑向栅栏,铁链绷直,腕骨剧痛。
君笙被粗暴地扔进对面石牢。
“国师是吧,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殿下。”
黑暗中,无数双血红的眼睛骤然亮起。
低沉的、混杂着涎水吞咽的嘶吼如同潮水般涌来。
国师:“你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绝配,动手。”
“呃啊——!” 君笙的惨叫撕裂了死寂。
那不是人的痛呼,是濒死野兽被活生生撕扯皮肉的哀鸣。
刺耳的皮肉撕裂声、骨骼碎裂的闷响、贪婪的吮吸声…如同钝刀,一下下凌迟着陌尘的耳膜和神经。
“不…住手,住手……” 陌尘疯狂地撞击着铁栏,冰冷的金属嵌入皮肉,额头撞出血痕,嘶喊声带着血腥气:“冲我来。
国师,求你…冲我来。
放了他,放了他……
啊……”
绝望的祈求在阴森的地牢里回荡,空洞得如同溺水者的最后一口喘息。
“啧啧,听听这动静,多新鲜。”国师陶醉般眯起眼,枯爪一挥:“拖出来,试试老夫的‘万蛊噬心丹’。
看看这硬骨头,能炼出个什么好魔头。”
莫玉莫无将一团不成人形的血肉拖回陌尘的牢门前,死死摁在冰冷的铁栅上。
君笙的头颅无力地垂着,鲜血混着涎水从嘴角淌下,滴落在陌尘摸索向前的手背上,滚烫又粘腻。
“张嘴。”国师狞笑着,将一把混杂着黑红绿各色、散发着浓烈腥臭的丹药,狠狠塞进君笙被迫掰开的嘴里。
更多的丹药被景无用匕首柄粗暴地捅入喉咙。
“呃…咕…” 君笙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皮肤下如同有千百条毒虫在疯狂蠕动、钻拱。
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错位爆响。
他的脊背猛地弓起,几根黏腻、覆盖着漆黑鳞片的粗壮触手撕裂皮肉,破体而出。
额头上,两只弯曲、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犄角硬生生顶破皮肤,蜿蜒生长。
原本清亮的眼眸被一片暴戾的血红吞噬,仅存的一丝清明在无边的痛苦和狂躁中彻底沉沦。
几日后,国师来到地牢,看到顾君笙的样子,竟然呼吸正常,没死。
“成了,哈哈,成了。”国师拍手狂笑:
“好一具魔躯,吃了老夫这么多宝贝,竟能撑住不爆,天赐的载体。”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噗嗤……”
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片、指尖锋锐如刀的魔爪,毫无征兆地洞穿了莫玉的胸膛。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莫玉脸上的狞笑甚至来不及褪去,惊愕凝固在泛白的瞳孔里。
魔爪抽出,带出一盆温热的血雨和破碎的内脏。
“找死。”国师惊怒交加,枯爪裹挟着黑风狠狠拍出。
“砰!”
魔化的君笙被巨力震飞,重重砸在陌尘身侧的石壁上,碎石簌簌落下。
“带出去,扔到天巫城。”国师看着那具摇摇晃晃爬起的魔影,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算计:“让这座城…好好‘招待’我们的新魔神。”
沉重的铁门再次合拢。
地牢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绝望和一片死寂的黑暗。
陌尘摸索着,触到石壁上粘稠的、尚未冷却的血。
他靠着那冰冷的石滑,缓缓滑坐在地,铁链拖在污秽的地面。
黑暗无边无际,吞噬了一切声响和光。
天巫城。
十三载光阴,如同被血与火浸泡的破布,起初是恐慌的尖叫划破长夜。
那魔物神出鬼没,快如鬼魅。
白日里,集市上某个壮汉正吆喝着卖肉,下一秒,黑影掠过,原地只剩一滩喷溅状的血迹和几片碎布。
夜里,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会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只留下门窗上几道深深的、带着粘液的爪痕。
尸体?很少能找到完整的。
更多的是散落在阴暗巷尾、枯井深处的断肢残骸,被啃噬得面目全非。
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们,眼神空洞,像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瑟瑟发抖地躲进地窖或夹墙。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用最粗的木桩钉死,缝隙里塞满浸了黑狗血的破布。
昔日繁华的街市,只剩下被风吹动的破败招幡,和满地无人收拾的、风干发黑的污迹。
十三年。
绝望如同瘟疫蔓延。
人们聚集在废弃的王宫广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只因为王宫有殿下布置的结界。
巨大的篝火堆燃起,殿内供奉着粗糙捏制的神像。
白发苍苍的老妪匍匐在地,额头磕出血痕:“太子殿下…救救我们吧…
求您显灵。”
他不是神,却在凡人生命里给他们留下了一道光,他们朝拜的不过是一个废物,一个眼瞎的废物。
如今他自救不暇,如何顾念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