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定是飞升成仙了。”一个汉子嘶哑地喊,眼中燃着最后的希冀:“诚心祈祷,殿下定会归来。”
“呸……”旁边满脸刀疤的男人狠狠啐了一口,眼神死灰:“王宫空了十三年。
鸟都不飞进去,太子?早他娘的死透了,没人会来救我们。”
这话像冰水,浇灭了人群里最后一点微光。死寂笼罩,只有篝火噼啪的爆响,和角落里婴儿被死死捂住嘴发出的、沉闷的呜咽。
又是三年。
那魔物似乎更强了,也更“聪明”了。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杀戮和啃噬,开始玩弄猎物。
他会把抓住的人拖到城中最高的钟楼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点撕碎,抛洒下去。
猩红的血雨,成了天巫城最绝望的风景。孩童的哭声彻底绝迹。
幸存者们像老鼠一样活着,在废墟和阴影里苟延残喘。
国师府地底,第十六年。
黑暗里只有药炉滚沸的咕嘟声,和铁链拖曳的刺耳摩擦,是活着的证明。
陌尘被锁在冰冷的石壁上。
国师每日都会来撬开他的嘴,灌入各种腥臭刺鼻、药性猛烈到足以摧毁经脉脏腑的毒液丹丸。
剧痛、灼烧、冰寒…轮番肆虐。
他仅存的一点修为被废,仙灵之气被国师摄取的快要枯竭。
他早已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喉咙里只有破碎的嗬嗬气音。
那双曾映照星河的眸子,在素绫之下,只剩下永恒的、空洞的黑暗。
身体成了破烂的容器,灵魂被反复熬煎,只剩下最本能的颤抖和蜷缩。
直到这一天。
地牢深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一声凄厉的、带着无尽悲鸣的怒吼。
沉重的铁锁被一股玉石俱焚的力量轰然炸开。
“尘儿,是母后来晚了,我现在救你出去。” 熟悉到灵魂都在颤抖的声音。
一双冰冷、沾满血污却无比温柔的手,颤抖着解开了他身上的镣铐,将他紧紧抱住。
是王后。
她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身体冰冷得吓人,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推出这囚禁了他十六年的魔窟。
“走…活下去…” 气若游丝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陌尘被救了出来,王后为了引开追兵和怪物,不得与他分两路逃走。
经过一个月的恢复,陌尘终于能开口说话,他只想找到母后。
两个月后陌尘跌跌撞撞,凭着残存的本能和风中的气息,不知摔了多少次,终于摸到了天巫城那残破的城门。
“是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死寂的废墟中,不知是谁先认出了那个衣衫褴褛、双目覆着素绫、踉跄如同幽魂的身影。
绝望的人群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们跪倒在他脚下,枯瘦的手抓住他破烂的衣摆,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泪光。
“有救了,是太子殿下,苍天有眼啊。”
“殿下,救救我们,那魔物…吃人啊。”
无数张饥饿、恐惧、绝望的脸挤在陌尘看不见的黑暗里。
他被推搡着,簇拥着,如同海浪中的一片枯叶。
那些充满希冀的呼喊,落在他的心上。
“抱歉…” 他开口,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我…救不了你们…我没有…
你们想的…那么好…那么厉害……我是妖,不是神。”
他艰难地摇头,素绫下渗出绝望的湿痕。
周围陷入一片安静。
狂喜凝固在人们脸上,随即碎裂成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更深的绝望。
“骗子,我们尊敬了这么久的殿下竟然是妖,不是的,你想逃避现实,逃避责任,不管你的子民了吗?”
“小时候不是能呼风唤雨吗?为什么见死不救。”
“你知道我们这十六年怎么过的吗?
那魔物吃了多少人。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他才六岁。” 一个妇人捶打着地面,哭嚎撕心裂肺。
“我跪下求你了殿下,救救我们吧。” 更多的人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
众人的声音不断转来,他险些没有站稳,只能一味的道歉:“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们,能逃快逃吧。”
突然,尖锐的破空声和惊恐的尖叫炸响!人群如同炸开的蚁窝,瞬间四散奔逃。
只留下陌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被混乱撞倒在地。
“殿下,躲得可好?” 国师那毒蛇般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一股阴冷的灵力强行刺入他双目。
“呃啊……”
剧痛。
随即是刺目的、久违的光。
陌尘被迫睁开了眼。
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
他看见国师那张狞笑的脸。
更看见,国师脚下,那个被毒虫猛兽覆盖、正在疯狂啃噬的躯体。
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长着毒刺的蜈蚣、口器狰狞的怪蚁…在她身上翻滚、撕咬。
她痛苦地扭动着,发出不成调的、濒死的嗬嗬声,一只满是血污和虫噬伤口的手,徒劳地伸向陌尘的方向。
“母后……你个混蛋,你冲我来,为什么要对我母后动手。”
灵魂都在咆哮。
他疯狂挣扎,却被国师死死按住。
“好好看,看清楚。”国师狂笑:“你母后是怎么为你这个废物儿子死的。”
灵力骤然抽离。
光明熄灭,世界重归黑暗。
“不……放开我。母后,母后……” 陌尘疯了一般扑向前方,双手在冰冷的地面疯狂摸索。
他触到了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摸到了满手黏腻温热的血和爬动的、硬壳的毒虫,他发疯似的抓起那些虫子狠狠摔开。
用破烂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王后脸上、身上的血污。
“母后,母后,不疼了,不疼了,是孩儿不孝…是孩儿没用…连累了母后……”
他紧紧抱住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躯体,语无伦次,泪水混着血污滚落:“我该听您的话…我该杀了他们…我该和您一起走…我错了…我错了啊母后。
我拯救不了你,更保护不了天巫国任何人……”
他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最后一下剧烈抽搐,然后,彻底瘫软下去。
那只伸向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泞里。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
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
起初是稀疏的几滴,很快便连成一片冰冷的幕布,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泪,冲刷着王后冰冷的身体,冲刷着这片浸透了绝望和死亡的土地:“我要杀了你,为母后报仇……”
国师刺耳的嘲讽穿透雨幕:“杀了我?就凭你这瞎眼的废物?
做得到吗?哈哈哈哈哈……”
雨水冰冷刺骨,浸透了陌尘单薄的衣衫。他缓缓松开了王后冰冷的身体,摸索着,将她轻轻放平在泥泞中。
他拿起地上的剑向国师冲了过去,却被国师一掌震开好几丈远。
国师走近他的身边:“当炉鼎要自觉,你身体里的仙灵之气对我有用,姑且就不杀你。”
他揪着他的衣服往国师府拽去,他挣扎着,他被按在地上打了几巴掌,终于是安静下来。
他被强行拖拽着往前走去,“母后,我要为母后安葬,我要和母后待在一起,你放开我,放开我……”
国师:“王后的身体都被妖物吃了,尸骨无存,国师府还有很多丹药需要你进行尝试,快走……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到,乖乖跟老夫回去。”
片刻后,他直起那具同样冰冷、同样残破不堪的身体,朝着国师的方向,慢慢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水里。
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覆眼的素绫,也冲刷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血污。
唇边却缓缓扯开一个极淡、极空洞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雨声:
“是…我做不到…”
他顿了顿,雨水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像断线的珠子。
“做不到…你杀了我吧!……”
冰冷的雨幕隔绝了天地。
“杀你,放心老夫不会杀你,这么好的仙灵体,杀了多可惜,待我将你的仙灵之气抽尽,将你的血放空,自然会杀了你。”
他跪在泥泞里,跪在王后的尸身旁,跪在这座他本应守护却最终沦为人间地狱的城池中央。
素绫之下,意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只有一些破碎的光影,固执地浮上来,温暖得令人窒息。
是王后寝殿里暖融融的熏香。
他枕在王后膝上,耍赖不肯喝药。
“尘儿乖,喝了身子才好。”
王后的声音温柔不像话,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散乱的长发。
他闭着眼,故意把脸埋进王后柔软的裙摆里,嗅着那安心的馨香,咕哝着:“苦…母后亲自喂,我才喝…”
是从国师府密室逃亡路上,寒风如刀。
他把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子偷偷塞进母后手里。
“母后,我不饿。” 他咧着嘴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王后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什么也没说,默默把饼子掰开,大的那块强硬地塞回他嘴里,自己只小心地啃着指甲盖大小的一角。
冷风的夜晚,她把他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袖中,紧紧捂着。
是他第一次被莫玉莫无欺辱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王后没有强行闯入,只是每日默默在门外放一碗温热的羹汤。
第四天清晨,他打开门,看见母亲倚着门框睡着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他幼时最喜欢的梅子糖…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带着母后体温和气息的光影碎片,在冰冷的黑暗意识海里旋转、升腾,发出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它们如此清晰,如此温暖,与眼前这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血腥和绝望,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一切。
他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石像。
素绫早已湿透,紧贴在脸上。
只有紧握的、深陷在泥泞中的双拳,指节泛着濒死的青白,泄露着那被绝望彻底冰封前,最后一丝刻骨的痛与不甘。
十六年的血色浸透了天巫城的每一寸土地。杀戮催生了更可怕的瘟疫,血腐症。
其它城池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前去驰援天巫城。
人们先是咳出带着肉沫的黑血,接着皮肤开始溃烂流脓,身体变成树藤一样枯黄,然后被无形的手一寸寸剥去皮肉,在极致的痛苦中哀嚎着死去。
绝望像毒藤缠紧了每个人的脖颈。
陌尘虽没有被限制自由,可是一到夜晚就要被带到地牢。
可能国师想让他感受城中百姓是如何对待他,言语辱骂他,让他愧疚自责。
“你们不要去。”陌尘跌跌撞撞地拦在通往国师府的路上,声音嘶哑如破锣:“那不是生路,是炼狱……
这瘟疫…这魔物…全是国师造的孽。”
“滚开……”一个汉子狠狠将他推搡在地,泥水溅了他满身。
那人眼中只剩下求生的疯狂,啐了一口:“敬你才叫你声殿下。
你现在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