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辰拂过记录这些技术的纸张,内心波澜起伏。
这四项技术,几乎涵盖了集成电路制造最基础的材料提纯、图形生成、薄膜沉积几个关键环节。
它们此刻是如此稚嫩、如此孤立,分散在不同单位,服务于各自看似并不紧迫的目标,甚至因为“超前”而饱受质疑,经费和支持力度都处于较低水平。
但在吕辰的脑海中,它们已经可以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未来芯片产业的宏伟蓝图。
他可以清晰地论证,光学曝光技术如何与“掐丝珐琅”电路板技术互补,解决弱电领域更高精度的图形化需求;
高纯度硅材料如何为晶体管乃至未来的集成电路集成化提供可能;
真空沉积和电子束技术如何一步步将电路做得更小、更密、更强大……
“吕辰同志,看你对着那几页纸出神半天了,有什么发现吗?”一位其他学校的年轻助教注意到他的异样,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他正在整理的内容,随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哦,这些啊……长光所的‘刻花’,半导体所的‘炼硅’,还有真空所的‘镀膜’……想法都挺有意思,算是‘阳春白雪’了。不过,”他压低了声音,“现在连稳定可靠、成本低廉的晶体管大规模生产都还没完全搞定,谈这些微米级、纳米级的玩意儿,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太远了?”
另一位技术员也凑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语气务实:“听着就烧钱。咱们现在最缺的是能尽快应用到生产线、提高钢铁产量和质量的技术。这些……好看是好看,但不实在啊。”
也有持不同看法者,一位老师扶了扶眼镜,谨慎地表示:“既然有单位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说明在其专业领域内,肯定看到了独特的价值。科学发展有时需要一些前瞻性的布局,或许未来某个基础领域取得突破后,这些技术就能立刻派上大用场。记录下来,总归不是坏事。”
面对同事们大多不看好甚至略带轻视的态度,吕辰没有急于反驳。
超越时代的认知往往难以被立即理解。
他深吸一口气,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记录工作中。
他不仅要尽可能准确、清晰地还原这些课题的技术要点,更在备忘录专用的“技术特点”和“潜在价值”栏目里,审慎而坚定地添加上更具前瞻性的描述。
在“光学微细图形曝光技术”后,他加上了:“该技术原理在未来微电子器件图形化制造中可能具有重要潜力,建议关注其精度提升与应用拓展”。
在“高纯度单晶硅区域熔炼技术”后备注:“此为构建高性能半导体器件及潜在集成系统的基础核心材料,其纯度与晶体质量至关重要”。
对于“真空薄膜化学气相沉积技术”,他写道:“精确的薄膜沉积技术是构建复杂多层微结构的关键,于未来电子器件微型化意义重大”。
而在“超精密电子束扫描定位技术”的评价中,他提及:“极高精度的定位与‘书写’能力,为制造极限尺寸的电子器件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路径”。
这个“打下手”的记录和归类工作,看似琐碎、被动,却阴差阳错地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视角。
一个能从上百个或宏大或具体的技术讨论中,跳脱出来,窥见那些可能决定未来数十年科技走向的“星火”的窗口。
他无法在此刻直接决定国家科研资源的流向,但他可以竭尽全力,确保这些极其珍贵、却容易被忽视的“火种”不被遗漏,能够以一种清晰、甚至略带强调的方式,呈现在那份即将提交给高层领导和各参与单位的备忘录素材之中。
这,或许就是他此刻所能做的、最具长远意义的事情。
一天的紧张整理工作接近尾声,各小组开始汇总初步成果。
吕辰将他精心整理、特别是加入了前瞻性备注的那部分材料,郑重地交给了小组负责人。
傍晚,会议安排了一段自由交流时间。
吕辰找到了正在与几位老友交谈的刘星海教授,递上一个眼神。
刘星海会意,很快找了个借口脱身,与吕辰走到礼堂外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
“刘教授,”吕辰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今天在整理‘前瞻技术’和部分材料工艺的记录时,我发现了四项技术。”
他迅速将光学微细图形曝光、高纯度单晶硅、真空薄膜化学气相沉积、超精密电子束扫描这四项技术及其背后的研究单位,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刘星海教授听着,略带疲惫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他虽然没有吕辰那样的“前世”记忆,但其深厚的学术功底和战略眼光,让他立刻捕捉到了吕辰话语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这四项看似不相干的技术,背后有一条能串联起来的主线?”刘星海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着。
吕辰用力点头:“是的,刘教授。它们分别解决了集成电路,也就是将大量晶体管微型化并集成到一小块半导体材料上的技术,所必需的几个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环节:纯净的基底材料、精确的电路图形刻画、以及绝缘与导电薄膜的沉积。单看每一项,或许应用局限,前景不明,但若能有机结合,系统性攻关,极有可能开辟出一条属于我们中国自己的微电子产业发展道路!”
他进一步阐述其颠覆性意义:“您可以想象,如果成功,我们或许就能制造出比如今的‘掐丝珐琅’电路板功能强大千百倍、体积却小千百倍的控制核心。这对于我们正在追求的自动化、对于未来的计算机、对于所有需要复杂逻辑控制的工业设备和国防装备,都将产生革命性的影响!这绝非遥不可及的空想,而是有切实技术路径可以探索的未来!”
夜色渐浓,燕园的晚风带着凉意,但两人的讨论却越发火热。
吕辰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粗略地画出了集成电路构想的基本结构,分析着这四项技术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以及它们之间可能的依存关系和演进路径。
刘星海教授越听越是心惊,同时也越是兴奋。
他敏锐地意识到,吕辰所指出的,可能是一个足以改变未来科技的战略方向。
“看来,这次百工大会,我们的收获远比想象中更大啊!”刘星海教授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礼堂,“不能任由这些宝贵的‘种子’继续散落、被忽视。我们必须有所行动。”
他沉思片刻,一个清晰的策略在脑中形成:“明天是大会最后一天,下午有自由发言和议题倡议环节。这是一个机会。我们需要准备一个联合倡议,就以这四项技术为核心,提出一个跨单位、跨学科的‘微电子与集成电路基础技术联合研究’课题。”
随后,他又提了各家的优势与分工:“长光所负责图形曝光,半导体所攻坚材料提纯,真空所和工业学院专注薄膜沉积,我们清华和相关的电子系、精仪系,可以牵头系统集成、电子束技术应用以及最终器件的设计验证……甚至可以拉上北大,他们的理论模型或许能在电路设计和优化上提供支持!”
他的语气变得坚决:“目标很明确,借助百工大会这个平台和即将成立的协作机制,将这些分散的力量初步整合起来,形成一个‘联盟’。即便暂时无法争取到大量资源,也要把这个方向正式提出来,纳入国家视野,把这些关键技术牢牢抓在我们自己手里,争取纳入即将成立的重点实验室框架!”
最后,刘教授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我们也要想办法通过技术交换或合作研究的方式,先把这些技术的关键资料和人才接触渠道弄到手!”
吕辰重重地点了点头,胸中一股豪气涌动。
历史的轨迹,或许就将因这次看似偶然的记录工作,以及随之而来的果断行动,而发生微妙的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