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师兄讲到某个关于动态负载下温升控制的技术难点,语气略有迟疑时,沈青云竟然直接温和地打断了他:
“这位同学,思路很活,敢想敢干,因地制宜,这非常好!”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追问:“不过,关于温升,你们在测试时,考虑过电源内阻波动和长距离线路感抗对瞬间电流冲击的影响吗?这可能会导致局部过热点的产生。”
李师兄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这个……我们主要关注了稳态载流和平均温升,瞬态过程的详细模型还在完善……”
沈青云闻言,非但没有批评,反而点了点头,随即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
他直接走到小黑板前,拿起粉笔,一边画出示意图,一边快速推演起来:“看,这里……假设线路电感为L,瞬间电流变化率为di\/dt,那么感应电动势e = -L(di\/dt)……这会与电源内阻分压,影响实际加载到线路上的电压和电流峰值……进而影响焦耳热和温升。你们可以考虑在电路设计时,在这里……”
他用粉笔点了点电路图上的一个关键节点:“增加一个简单的Rc缓冲电路,或者优化铜线路径的几何形状以减少寄生电感……数学模型应该是这样的……”
他语速很快,但逻辑极其清晰,寥寥数笔,一个简洁而有力的瞬态过程数学模型和补偿思路便呈现在黑板上。
这并非炫耀,而是一种纯粹的技术分享和前辈对后辈的指点。
“年轻人,你们的路子走得很巧,解决了大问题。”沈青云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眼神发亮的学生们,“但基础一定要打牢。工程创新离不开理论支撑,理论深度往往决定了你们未来能走多远,能解决多复杂的问题。”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带着“摘桃子”嫌疑的对手,而是一位前来传道授业、倾囊相授的严师。
联合课题组的学生们,包括吕辰在内,都听得聚精会神,心中原有的那点戒备和抵触,在真正的技术魅力面前,悄然消散了不少。
然而,这种和谐的技术交流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当赵老师接着介绍团队为解决“掐丝珐琅”电路板批量生产难题而提出的新思路——“压胚-原位还原烧结”整体工艺构想时,沈青云的眉头立刻又紧紧地皱了起来。
“赵老师,”他语气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无礼,但也是带着审视,“您这个构想非常有启发性。不过,请允许我请教几个基础性的问题,比如这个原位还原过程的热力学模型,是否过于理想化了?碳粉与氧化铜的混合均匀度在连续轧胚过程中如何保证?碳氧比的微小波动在工业化放大生产时,如何实现精确控制?你考虑过还原反应本身的熵变对陶瓷胚体微观结构稳定性的影响吗?烧结过程中产生的气体排出路径是否会造成内部孔隙或裂纹?”
他一一追问理论模型的深层次和工艺实现的极端条件。
老师们虽然恼怒,但也一一进行了作答,得到满意的讲解后,他才认可的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番理论的重要性,让老师们恨得牙痒痒。
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在老师们心中蔓延。
他们是在解决迫在眉睫的工程问题,而对方却执着于要求每一个步骤都有完美的理论背书。
参观环节在这种时而融洽、时而紧张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移步到实践基地的会议室,举行一个简短的欢迎暨技术对接会议。
会议上,李怀德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
他满面红光,语气激昂,大力赞扬“厂校合作”是上级充分肯定的正确方向,是探索自力更生道路的宝贵实践;极力推崇鞍钢作为“共和国长子”的担当与气度,称其此次前来是“雪中送炭”,体现了老大哥对兄弟单位的无私关怀;他更是将此次交流拔高到“树立全国钢铁工业团结协作、共同进步典范”的政治高度……
李怀德的话语充满了政治语言的艺术和战略层面的包装,试图用“大势”将鞍钢团队牢牢绑定在自己的战车上。
然而,他这番精心准备的讲话,对于沈青云和他的技术团队而言,却仿佛是对牛弹琴。
可以看到,在李怀德讲话期间,沈青云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显然在努力跟上这些“宏大叙事”。
他身后的几位鞍钢工程师,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低声讨论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技术话题。
“他在说什么政治意义?我们现在需要确定的是飞剪定尺系统的控制算法迭代方案和测试标准。”
“是啊,还有那个陶瓷基板的孔隙率数据和强度测试报告他们还没给全……”
“烧结炉的温度场均匀性问题,他们那个‘土电炉’的方案到底靠不靠谱?热力学模型必须重新核算!”
对于这群思维纯粹、目标直接的技术精英而言,李怀德话语中那些精妙的权力运作、形势判断和政治叙事,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甚至觉得冗长、空洞且毫无意义。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公式、数据、逻辑和待攻克的技术难关。
什么“政治典范”,什么“团结协作的标杆”,远不如一个精确的数学模型或一项关键的实验数据来得重要。
当技术科王科长开始念那份由钱工、孙工等人“下了狠心”整理出来的、厚厚的“求助清单”时,沈青云才仿佛从云里雾里被拉回了现实,重新集中了精神。
他直接从王科长那里拿过了清单原件,扶了扶眼镜,快速而专注地浏览着上面列出的各项技术难题、急需的物资型号与数量。
令人意外的是,看着这份堪称“狮子大开口”的清单,沈青云非但没有露出任何不悦或为难的神色,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可以用公式、逻辑和资源来清晰界定和处理的“技术世界”。
“李厂长,”沈青云打断了王科长照本宣科的宣读,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清单上的这些技术问题,我看过了,确实是一些关键的卡脖子环节。我们团队会留下来,与贵方技术人员逐一对接,共同分析,寻找解决方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堆放在会议室角落的物资箱,继续说道:“至于这些物资,既然我们鞍钢已经带来了,那就是给你们红星厂使用的。我们还不至于在这些方面卡兄弟单位的脖子,技术共享,物资支援,本就是应有之义。”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如此干脆,完全超出了李怀德等人的预料。
这并非因为他听懂了李怀德那套政治逻辑,并将其视为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条件。
而是基于他纯粹技术精英的思维模式。
这是部里下达的任务,必须完成,而且红星厂展示的“全流程自动化”技术雏形和创新思路,确实激起了他纯粹的技术兴趣和挑战欲。
用这些对于鞍钢而言并非极度稀缺的物资,换取深度参与一个极具前瞻性和创新性的自动化项目,在他看来,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纯粹的“技术交易”。
于是,第一天的接触,就在这样一种奇特的、基于完全不同认知层面的“和谐”中结束了。
李怀德志得意满,认为自己成功用政治大势和高帽子绑定了鞍钢这尊大佛,为实践基地和红星厂赢得了宝贵的物资和时间。
而沈青云则觉得不虚此行,不仅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学术泰斗,还发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技术“苗圃”,那些技术难题,也正好可以让他大展身手。
最大的戏剧性不在于预想中的正面冲突与激烈对抗,而在于这种深刻的、认知层面的错位。
李怀德在第五层精心运作着政治与战略,而沈青云,则始终稳稳地站在第一层,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技术。
然而,恰恰是这种看似“鸡同鸭讲”的错位,使得李怀德那套阳谋,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毫无阻滞地地推行了下去。
一场在错位中达成的“合作”,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