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2月25日,上午9点。
阳光中带着早春清晨的清冷。
红星轧钢厂的大门前,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用清水冲刷过的水泥地面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写着“热烈欢迎鞍钢技术支援团莅临指导”。
以李怀德为首的接待团队,已然列队等候。
技术科的王科长、钱工程师、孙工程师等人神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紧张。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站在李怀德身侧稍后位置的清华大学联合课题组的师生们。
他们清一色穿着笔挺的“青衿致远”系列学生装,深灰色的哔叽呢面料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合体的剪裁衬得每个人身姿挺拔,精神抖擞。
与旁边穿着普通工装或旧中山装的红星厂干部、技术人员相比,这支年轻的队伍仿佛一股清新的激流,充满了昂扬的朝气与自信。
吕辰、王卫国、吴国华等人站在其中,目光平静却隐含锐气,静待着这场预料中不会平静的“交流”。
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很快,一个由两辆草绿色吉普车和一辆满载物资的军绿色卡车组成的车队,卷着淡淡的烟尘,稳稳地停在了厂门口。
车门打开,鞍钢的技术支援团队一行七人,鱼贯而下。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紧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欢迎的人群。
他,正是此次支援团的带队人,沈青云。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北大骄子”“共和国长子”的代表会首先与东道主李怀德寒暄时,沈青云的目光却在扫过人群的瞬间,猛地定格在了站在李怀德身旁的刘星海教授身上。
他脸上那原本公式化的、略带审视与距离感的笑容,如同冰雪遇阳光般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敬重与惊喜。
他甚至直接绕过了正准备上前握手的李怀德,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到刘星海教授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沈青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握住刘星海教授的手,语气带着热情与近乎谦卑的语调:“刘老!万万没想到,您竟然亲自在此迎候!学生沈青云,在北大的时候就曾拜读过您关于工程力学的全部着作,尤其是那篇关于材料疲劳损伤的论文,真是受益匪浅!今日得以亲见尊颜,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这番毫不犹豫的“执弟子礼”姿态,与众人想象中的高傲技术官僚形象判若两人,充分体现了对这位学术泰斗的绝对尊重。
这是一种跨越了单位壁垒、纯粹基于学术成就的认同。
刘星海教授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微笑着拍了拍沈青云的手背:“沈工太过谦了,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学术交流,互相促进,不必拘礼。”
与刘星海教授简短而真挚地寒暄后,沈青云这才仿佛记起了今天的正题和东道主,转向一旁脸色略微有些尴尬但迅速调整好的李怀德,恢复了那种礼貌而疏离的专家气度,伸出手与李怀德轻轻一握:“李厂长,劳您大驾亲自迎接,辛苦了。”
握手一触即分,客气中带着清晰的界限。
显然,在沈青云的价值排序中,学术与技术权威的地位,远高于行政领导。
当赵老师、张老师等清华院系的教师上前握手时,沈青云只是微微颔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目光在赵老师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已经在潜意识里开始寻找对方在学术或技术上的“瑕疵”。
一种同行相轻、或者说顶尖学府之间微妙的竞争气息,在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
“各位鞍钢的同志们,一路辛苦,请随我们先到实践基地车间看看吧,我们赵老师会为大家详细介绍我们目前的项目进展。”李怀德面上笑容不变,热情地引路。
就在众人移步前往实践基地时,那辆跟随而来的卡车上,鞍钢带来的支援物资开始卸货。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下那些贴着鞍钢标签的结实木箱,打开箱盖,里面赫然是大家梦寐以求的特种合金钢材、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高精度大型轴承,以及封装严密的、市面上极难搞到的高性能电气元件。
鞍钢的气度与雄厚家底,在这一刻展现无遗。
这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的、不屑于在物资上抠搜计较的豪横,仿佛在宣告:你们需要的,我们都有。
一行人来到了实践基地车间。这里没有张灯结彩,只有机油、金属和松香混合的独特气味,以及墙上密密麻麻的图纸、系统框线和中央那条正在进行自动化改造的老旧生产线。
赵老师代表联合课题组,沉静地走到前面,开始向鞍钢的技术团队介绍“全流程自动化”项目的整体构想,并引导他们参观已经在老旧生产线上安装并开始初步运行的第一子系统“轧制线自动供料与对中系统”、第二子系统“在线自动矫直与平整系统”以及第四子系统“成品板材自动喷码与分级系统”。
赵老师的讲解清晰而务实,重点突出了解决的实际问题和已达到的效果。
然而,沈青云听着听着,眉头便微微蹙起。
他不时打断赵老师的讲解,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赵老师,你们这个对中系统的控制模型,是基于经典pId理论吗?有没有考虑板材厚度波动对检测信号的非线性影响?你们的数学依据是什么?”
“矫直机的压下量自适应调整,算法迭代的收敛性如何证明?会不会存在局部最优陷阱?”
“喷码系统的字符识别率,在车间光照变化和油污干扰下,理论上的误码率下限是多少?”
他的问题个个切中理论核心,言辞犀利,逻辑严密,仿佛不是在参观一个工业实践项目,而是在参加一场严格的学术答辩。
其追问的角度,明显偏向于理论完备性与数学模型的严谨性,对于赵老师等人更注重的工程实现、稳定性与成本控制,似乎并不十分关心。
几位清华老师分别作答,但是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起来。
现场气氛变得凝滞而尴尬,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鞍钢团队的其他成员也大多面露思索,或低声交换着意见,显然,沈青云的质疑也代表了他们的一些看法。
这时,站在一旁的李师兄有些按捺不住,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向沈青云及鞍钢的技术团队展示了那块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掐丝珐琅”强电电路板。
“沈工,各位专家,这是我们为了解决强电环境下电路集成和绝缘问题,自行研发的‘掐丝珐琅’陶瓷电路板。”李师兄的声音带着激动,但更多的是自豪。
他详细介绍了陶瓷基板、紫铜导线掐丝、玻璃釉质覆盖烧结的工艺过程,以及通过的各项严苛测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对这块明显带有“土法上马”色彩的创新成果,沈青云非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提出尖锐的理论质疑,反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仔细聆听着李师兄的汇报,甚至拿出一个放大镜,近距离观察那蜿蜒如符文的铜丝线路和光滑的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