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答赋而不暇兮，爰整驾而亟行。瞻昆仑之巍巍兮，临萦河之洋洋。伏灵龟以负坻兮，亘螭龙之飞梁。登阆风之曾城兮，构不死而为床。屑瑶蕊以为糇兮，斞白水以为浆。抨巫咸以占梦兮，乃贞吉之元符。滋令德于正中兮，含嘉禾以为敷。既垂颖而顾本兮，尔要思乎故居。安和静而随时兮，姑纯懿之所庐。
戒庶寮以夙会兮，佥恭职而并迓。丰隆軯其震霆兮，列缺晔其照夜。云师蘧以交集兮，涷雨沛其洒涂。轙雕舆而树葩兮，扰应龙以服辂。百神森其备从兮，屯骑罗而星布。振余袂而就车兮，修剑揭以低昂。冠喦喦其映盖兮，佩綝纚以辉煌。仆夫俨其正策兮，八乘摅而超骧。氛旄溶以天旋兮，蜺旌飘而飞扬。抚軨轵而还睨兮，心灼药其如汤。羡上都之赫戏兮，何迷故而不忘？左青雕之揵芝兮，右素威以司钲。前长离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属箕伯以函风兮，澄淟涊而为清。曳云旗之离离兮，鸣玉鸾之嘤嘤。涉清霄而升遐兮，浮蔑蒙而上征。纷翼翼以徐戾兮，焱回回其扬灵。叫帝阍使辟扉兮，觌天皇于琼宫。聆《广乐》之九奏兮，展泄泄以肜肜。考理乱于律钧兮，意建始而思终。惟盘逸之无斁兮，惧乐往而哀来。素抚弦而余音兮，大容吟曰念哉。既防溢而静志兮，迨我暇以翱翔。出紫宫之肃肃兮，集太微之阆阆。命王良掌策驷兮，逾高阁之锵锵。建罔车之幕幕兮，猎青林之芒芒。弯威弧之拨剌兮，射嶓冢之封狼。观壁垒于北落兮，伐河鼓之磅硠。乘天潢之泛泛兮，浮云汉之汤汤。倚招摇、摄提以低回剹流兮，察二纪、五纬之绸缪遹皇。偃蹇夭矫娩以连卷兮，杂沓丛悴飒以方骧。秽汨飂泪沛以罔象兮，烂漫丽靡藐以迭逿。凌惊雷之砊磕兮，弄狂电之淫裔。逾厖澒于宕冥兮，贯倒景而高厉。廓荡荡其无涯兮，乃今窥乎天外。
据开阳而頫盼兮，临旧乡之暗蔼。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魂眷眷而屡顾兮，马倚輈而徘徊。虽游娱以媮乐兮，岂愁慕之可怀？出阊阖兮降天途，乘飙忽兮驰虚无。云菲菲兮绕余轮，风眇眇兮震余旟。缤联翩兮纷暗暧，倏眩眃兮反常闾。
收畴昔之逸豫兮，卷淫放之遐心。修初服之娑娑兮，长余佩之参参。文章奂以粲烂兮，美纷纭以从风。御六艺之珍驾兮，游道德之平林。结典籍而为罟兮，驱儒、墨而为禽。玩阴阳之变化兮，咏《雅》《颂》之徽音。嘉曾氏之《归耕》兮，慕历陵之钦崟。共夙昔而不贰兮，固终始之所服也。夕惕若厉以省諐兮，惧余身之未敕也。苟中情之端直兮，莫吾知而不恧。墨无为以凝志兮，与仁义乎消摇。不出户而知天下兮，何必历远以劬劳？
系曰：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只怀忧。愿得远度以自娱，上下无常穷六区。超逾腾跃绝世俗，飘飖神举逞所欲。天不可阶仙夫希，柏舟悄悄吝不飞。松乔高跱孰能离？结精远游使心携。回志朅来从玄谋，获我所求夫何思！
关于全文的几点说明
1. 版本来源：此全文以中华书局标点本《后汉书》为底本，是流传最广的标准版本。
2. 文本特点：赋中大量运用神话、历史典故和天文星象知识，文辞古奥，体现了张衡作为科学家和文学家的双重素养。阅读时需要耐心和工具书辅助。
3. 结构脉络：全赋遵循了汉代骚体赋“现实苦闷 - 神游四方 - 回归本志”的典型结构。诗人因现实“吉凶幽微”而困惑，于是上天下地，周游八荒，寻求解答，最终在精神的遨游后，选择回归到对道德、学识和内心宁静的坚守上。
4. 核心句解读：“行积冰之硙硙兮，清泉冱而不流”一段，正处于赋中诗人决心“北度而宣游”，即向北方遨游的章节。这里用极其寒冷的意象（积冰、冻泉、寒风）象征了诗人在探索过程中所遭遇的艰险与孤寂的精神境地。
读每一位大家的作品一定要看他所处的环境，才能真正理解文中之意。
《思玄赋》是张衡的抒情言志之作，模仿屈原《离骚》的笔法，通过神游八极的想象，表达了对现实困境的忧思、对人生吉凶的探寻，以及最终坚守志节、归依德义的决心。
一、《思玄赋》全文翻译（白话文）
（以下是基于《后汉书》所载全文的意译，力求传达其神韵与核心思想）
我常常思考立身处世之道，认为福祸相倚，幽深微妙，难以明了，于是写作《思玄赋》，来抒发和寄托自己的情怀志意。
第一段：现实困境与内心高洁
我仰慕古代圣贤的深奥教诲，虽然高远却不敢违背。不居仁者之里，何处安身？不循义者之迹，何所追随？我暗自将这些道理铭记于心，永世不忘，经历岁月而毫不衰减。我的内心确实美好，仰慕古人的忠贞气节。我恭敬谨慎，循规蹈矩而不偏斜。心志如悬挂的玉磬，专注而坚定；诚心固结，如同打了死结。我用美玉来彰显我的品性，佩戴着夜光珠和玉树枝。系上幽兰在秋天开的花，又连缀着江蓠香草。我的德行如重叠的衣褶般芬芳浓烈，确实历久弥香而难损减。虽然我美好艳丽，举世无双，却非这个时代所珍视。我绽放光华却无人看见，播散香气却无人嗅闻。孤独地守在这偏僻简陋之处，岂敢懈怠偷闲而放弃勤勉？
第二段：占卜问卦与神游之始
我想以巧笑取悦世人，但那并非我的本心。我穿着温良恭敬的绣衣，披着礼义锦绣的裳服。我将贞信明察编成大带，将各种技艺杂错为佩玉。我的文采昭彰，雕琢如玉，佩玉之声悠远绵长。如果沉溺徘徊，放纵私欲，时光会如太阳般迅速西沉。自恃才智而以为华美，但杜鹃一叫，百草失芳。希望得到一年三次开花的灵芝，奈何道路已被白露凝成的寒霜阻挡。时光流逝，季节更替，谁能与我志同道合？可叹嫉妒与美貌难以并存，我想效仿介子推追随公子重耳般去流亡。担心时光渐逝而一事无成，留在朝中又被遮蔽而无法彰显才华。
心中犹豫不决，于是来到岐山之下倾诉衷情。文王为我摆正蓍草占卜，显示“远遁”方能保全名节。于是我将遍历群山周游流荡，凭借迅风振翅扬名。……我勉励自己自强不息，踏着高峻的玉石台阶。又担心筮草占卜不准确，再钻灼东龟观察吉兆。……占卜结果既吉而无悔，我便选择良辰，整装待发。
第三段：周游八荒，访仙问道
清晨我在清源沐浴，在朝阳下晒干头发。漱饮飞泉的清液，咀嚼石菌（灵芝）的落花。鹰隼高飞，鱼群腾跃，我将奔走于八方荒远之地。经过少昊的穷桑之野，向木神句芒询问三仙山（蓬莱、方丈、瀛洲）之所在。为何至道之土能如此纯粹？因为他们摆脱了尘世污秽而变得轻举。登上蓬莱仙山而从容徜徉，巨鳌虽背负神山欢舞也不会倾覆。留在瀛洲采摘仙草，姑且借此长生不老。凭借归云远逝，傍晚我住宿在扶桑神木之下。
吸饮青山上的玉液琼浆，食用夜半的水汽作为食粮。昔日我曾梦见昆仑山上的木禾，如今亲身来到这高峻的山冈。早上我行走于汤谷，追随大禹在会稽山上。群神执玉帛来朝，禹却迅速惩罚了迟到的防风氏。……我转身向西游历，对着金天氏（少昊）叹息，我想去西方嬉游。……我听说这里的人有千岁之寿，但这又何足以让我欢娱？
第四段：历览古今，感怀吉凶
我想念九州不同的风尚，于是跟随金神蓐收前往。忽然如蝉蜕般神化解脱，与精纯之气结伴为友。……我召唤河神冯夷让他澄清渡口，划着龙舟渡我过河。……黄神（黄帝之神）来为我占问命运，推究天道究竟如何。他说道：“对近事相信，对远事怀疑，但六经也缺漏而未记载。神明之道幽暗难明，谁能谋划而遵从它呢？”
接着，赋中铺陈了一系列历史典故，来说明世事的无常与吉凶的难测：
牛哀病后变成虎，即使是哥哥也吞食。
蜀王鳖令死后尸体流失，复活后竟取代杜宇称帝。
窦广国虽遇火灾却大难不死，后来封侯，福泽绵长。
淮南王刘安在汉廷肆意奢侈，最终忧患而死，绝了后嗣。
颜驷历事三朝，年老不遇，直到汉武帝时才被提拔。
董贤年少封侯，权倾朝野，甚至僭用帝王墓道，最终不得善终。
这些事例都说明，祸福相互依存，反复无常，没有定所。……因此，不要被世俗所牵累而迷惑自己，应思考各种忧患而自我警醒。上天监临非常明察，会辅助诚心、保佑仁德之人。
第五段：神游天外，最终回归
我仰起头遥望，神魂怅惘若失。感到人世狭隘蔽塞，我将向北度越，尽情遨游。
（此处即此节讲的着名段落）行走在皑皑的积冰之上啊，清冽的泉水冻结不流。寒风凄冷长驱而至啊，拂过山洞呼啸飕飕。玄武神龟缩进甲壳，腾蛇蜿蜒蜷曲自纠。鱼儿敛鳞而凝冻于冰中，鸟儿栖宿树枝却失去柔条。我坐在北极的太阴幽室，感慨叹息，愁绪倍增。
于是，我追寻到恍惚幽冥的地底，超越无形的境界向上浮升。走出西方密山的幽暗荒野，不识路径之所从。催促烛龙神掌执火把，经过钟山而中途休息。俯瞰瑶溪的赤岸，凭吊被杀的祖江之神。到银台拜访西王母，献上玉芝疗饥。西王母头戴玉胜欣喜非常，却仍怪我为何来迟。载上太华山的玉女，召来洛水女神宓妃。她们都是那样娴静美好，又在人间翩翩起舞。虽然容貌艳丽，赠我美玉，但我志趣浩荡，并不欣喜。二位女神因不被接纳而悲伤，一同咏诗清歌。歌中唱道：“天地交融，百花含苞。鸣鹤交颈，雎鸠和鸣。处女怀春，心神荡漾。你这贤明之人，为何将我遗忘得如此彻底！”
我来不及应答她们的歌赋，急忙整顿车驾继续前行。……我叫开天帝的守门人，打开宫门，在琼宫拜见了天皇。聆听天庭的《广乐》九次奏响，心情舒展而欢欣。考察治乱于音律，意在思虑起始与终结。只怕安乐过度而无节制，担忧乐极生悲。素女抚弦余音袅袅，黄帝乐师大容告诫说“要谨记”。我既防止了心意过度而静定心志，趁着我还有闲暇，继续翱翔。
第六段：归依本志，坚守德义
（在经历了极致的天外神游后，诗人蓦然回首）
我凭依开阳星俯视人间，望见故乡云色苍茫。悲伤于离群索居的劳心，情意忧郁而思念故土。魂魄依依不舍，屡次回顾，马匹也倚着车辕徘徊不前。虽然神游娱乐可以暂且忘忧，但内心的愁思与眷恋怎能忘怀？
于是，我抛弃往日的逸乐，收敛放逸的远游之心。重整我当初的服饰，衣袂飘飘，佩玉长长。我的服饰文采焕烂，华美纷繁，随风飘扬。我驾驭着“六经”的珍宝之车，在“道德”的平林中遨游。编织典籍作为罗网，驱遣儒家、墨家作为擒获的禽鸟。玩味阴阳的变化，吟咏《雅》《颂》的德音。赞美曾皙“归耕”之志，仰慕历山（舜耕处）的高峻。我愿持守夙志，始终如一，从不动摇。日夜警惕，如临危境，反省过失，唯恐自身未能整饬。如果内心确实端正坦直，即使无人了解我，我也毫不愧疚。默守无为，凝聚心志，与仁义自在逍遥。不出门户而知天下事，何必远行奔波而劳苦？
尾声（系曰）：
天地长久，岁月不居。等待黄河水清，空怀忧愁。（原想）愿远游度世以自娱，上天下地，行踪无常，穷极六合。超越腾跃，隔绝世俗，飘摇神举，恣意所往。然而，登天无路，仙人难求；像《柏舟》诗中的君子，心中忧闷难以高飞。仙人赤松子、王子乔高踞世外，谁能与他们不离不弃？凝聚精神远游，却使内心离析。我回转心志归来，追随玄圣之道。我已获得了我的追求，还有什么可思虑的呢！
二、文中所用故事及其寓意解析
《思玄赋》大量运用神话、历史典故，其寓意核心在于 “探索”与“回归”。
故事\/意象类别 典型例子 寓意
神话游仙 蓬莱、瀛洲、西王母、烛龙、扶桑、昆仑 象征对现实困境的超越与对精神出路的寻求。这是屈原“求女”传统的延续，代表对理想（明君、美政、真理）的追寻。
历史典故（吉凶无常） 牛哀化虎：兄不识弟，反被吞噬。 鳖令尸亡：死而复生，反得帝位。 窦广国遇火：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淮南王刘安：骄奢一时，终遭灭族。 颜驷不遇：三朝不遇，老始见用。 董贤封侯：少年得志，终致祸殃。 集中体现了张衡的核心困惑：吉凶倚伏，幽微难明。说明世事难料，命运无常，传统的善恶报应观并非绝对，表达了作者在混乱政局下的深深忧惧与迷茫。
自然险境 “行积冰之硙硙兮，清泉冱而不流” 北极严寒，万物凝固。 象征作者所处的政治环境的严酷、冰冷与压抑，以及人才被冻结、抱负无法施展的困境。
儒家典范 追随大禹、仰慕舜帝、佩戴礼义、御六艺之车。 代表张衡内心的根基和真正的归宿。无论神游多远，最终的精神支柱仍是儒家倡导的道德、学识与仁义。
最终选择 “不出户而知天下兮，何必历远以劬劳？” “回志朅来从玄谋” 这是全赋的点睛之笔。寓意着从外在的求索（游仙、问卜）转向内在的修养。所谓的“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神仙之道，而是植根于经典和道德的玄远智慧。这是一种在乱世中保全名节、安顿心灵的理性选择。
总结寓意：
《思玄赋》通过一场瑰丽而彷徨的精神漫游，最终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在黑暗混乱、吉凶难测的现实世界中，个体无法通过逃避或外在的寻求（无论是神仙、占卜还是远游）获得真正的安宁。真正的出路在于“反求诸己” ，即回归到对内在德性的坚守、对先哲智慧的钻研以及对“道德”和“仁义”的信奉之上。这既是张衡作为科学家和文学家的理性精神的体现，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在困境中“穷则独善其身”的最高境界。
以上解读希望对您理解张衡的《思玄赋》和张衡本人及学习中国文化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