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以来,听到最多的声音,是方丈的咳嗽声。
那声音像破败的风箱,混着檀香与药苦,在古寺的晨钟暮鼓间断断续续地响。
他总倚在褪色的蒲团上,掌心攥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咳得脊背佝偻,却仍用枯枝般的手摸我的头,说。
“玄霄,杀生为护生。”
我是孤儿,被他从尸堆里刨出来的。
那年西境东郊大旱,饿殍千里,他路过时,我的啼哭被野狗的吠声淹没。
后来他告诉我,救我并非因佛心慈悲,而是我的眼睛,赤红如血,像他年轻时超度不了的业障。
他教我武功,授我禅理,却从不许我碰那柄乌金禅杖。
“等你懂了这句话,再拿它。”
他总这么说,咳嗽声碎在风雪里。
可十岁那年,我偷了禅杖去后山,一杖劈开狼群的咽喉,救下个被撕咬的孩童。
回来时,方丈站在山门前,袈裟染雪,红着眼眶将我搂进怀里。
那晚,他的咳声震落了佛龛前的香灰。
他死的那天,西境下了百年不遇的暴雪。
禅房漏风,炭盆早熄了,他蜷在薄衾里,把禅杖塞进我手中,掌心烫得像团将熄的火。
“玄霄……护生,是要流血的。”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咳出的血溅在佛珠上,凝成我眉间那点朱砂。
后来,我成了西边势力的统领。
我模仿他收留孤儿,给他们生的机会。
他们叫我“活阎罗”,却不知每救一人,我便去佛前刻一道血债。
方丈说得对,护生是要流血的,只是这血……多半溅在自己手上。
墨悬星是例外。
遇到他那天,他站在尸堆上,十岁的孩童攥着染血的罗盘,眼神狠厉得像头幼狼。
我说服他加入西边势力,他冷笑。
“我只想杀人。”
可他还是留下了,成了我的谋士,也成了我最看不透的劫。
我想救他,像方丈救我那样。
可有些深渊,连禅杖都照不亮。
后来,他遇到了那个叫姚浅凝的姑娘。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墨悬星,眼底的戾气散了,多了一些我看不透的东西。
他总在深夜执棋,指尖摩挲着罗盘上的血迹,笑得比哭难看。
我见过他醉酒时在星图上写满“姚浅凝”三字,见过他盯着甜食发呆,也见过他跪在雨里旧伤发作,却仍死死攥着那枚坏了的定位戒。
那姑娘像一捧雪,落进他满手血腥的掌心里,竟没被染脏,反而化成了水,洗净了他几分罪孽。
我冷眼旁观,心想:真是荒唐。
直到我也遇见了穆琯玉。
她不一样。
她不是雪,是火。
明艳、锋利,烧得我袈裟下的冰冷无所遁形。
她看透我的杀孽,却笑着说“你的道很美”。
她舔去我唇角的血,说“统领的糖,其实一直没化”。
方丈曾说,执念是苦。
可当她拽着我的佛珠,逼我承认“怕谁当真”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最痛的,不是执念,而是甘愿。
甘愿为她破戒,甘愿做她的恶犬,甘愿……放她走。
穆琯玉对我来说是什么?
是业火里淬出的刀锋,是佛前未诵完的经,是我这一生最矛盾的劫。
她不是慈悲的渡,而是执迷的妄,明知我满手血腥,却偏要凑近闻。
看透我自欺的“道”,却笑着说“我陪你沉沦”。
她舔我唇角的血,像尝一颗化不开的饴糖,眼里烧着比禅杖下的亡魂更灼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