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征的手指悬在门铃按钮上方,只差一厘米。这短短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壁垒。他可以从实验室的监控里冷静分析神经元放电,却在此刻无法预测门开后她的表情。车载系统显示,从他挂断电话到此刻站在她门前,只过去了十七分钟。这十七分钟里,他闯了两个红灯。
引擎的余温似乎还附着在他的西装裤上,与眼前这扇安静的深灰色门扉形成冷热两个世界。他最终没有按下门铃,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板。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也敲在他自己紧绷的神经上。他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衣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图恢复秩序的小动作。
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然后是门锁转动的声音,缓慢得令人心焦。门开了一道缝,安全链还挂着。沈未央的半张脸出现在门缝后,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又像是彻夜未眠。她看到他,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比电话里更沙哑。
“嗯。”顾怀征的回应单音节而沉闷。他的目光越过门缝,试图捕捉更多关于她此刻状态的信息。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头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透着一种不设防的脆弱。这与实验室里那个严谨、偶尔执拗的沈研究员判若两人。他注意到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能把链子解开吗?”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压迫感。沈未央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复杂,有探究,有委屈,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然。她终于抬手,解开了安全链。门完全打开,客厅里的光线和着她身上淡淡的、带着暖意的香气,一起涌向他。
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像一个误入禁地的访客。“不请我进去?”他问。沈未央侧身让开通道,动作有些僵硬。顾怀征踏入门内,玄关很窄,他经过她身边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他刻意保持着距离,避免任何不经意的触碰,生怕惊扰了她。
客厅比他想象的更凌乱。沙发上堆着毯子和几本摊开的专业书,茶几上放着半杯水和吃了一半的吐司。这不像她平日井井有条的风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颓唐的气息。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回她身上。“你没吃早餐?”他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作为艰难对话的开场。
沈未央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沙发边,把毯子叠好,书合上,试图恢复一些秩序,动作却显得有些徒劳。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塌下。“你来,就是为了问我吃没吃早餐?”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或者说,是自嘲。她仍然没有转身看他,仿佛面对他需要耗尽所有勇气。
顾怀征走到茶几旁,拿起那半杯水,指尖试了试温度,凉的。他放下杯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是。”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来,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关于意义,关于沟通。”他终于把那个在电话里避而不谈的核心议题,摆到了明面上。
沈未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有眼圈泛着红。“然后呢?”她迎上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敢,“用你那些理论和模型来说服我?证明我的感性和质疑都是毫无逻辑的、需要被纠正的误差?”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情绪。
“不。”顾怀征打断她,回答得异常干脆。这个“不”字让沈未央愣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辩驳似乎都撞在了一堵柔软的墙上。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些许距离,目光沉静地锁住她。“我今天不想谈理论和模型。我只想谈你,和我。”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直接,甚至带着一种生疏的温和。
沈未央似乎被他的直白镇住了,一时语塞。她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这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客厅里只剩下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切割着沉默。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闷闷的:“谈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除了工作。”
“有很多。”顾怀征的声音低沉下来,“比如,你为什么要做那些巧克力?在项目结束,在我们……冷战之后。”他用了“冷战”这个词,而不是“分歧”或“暂停”,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软化。他记得每一个分子的形状,记得她曾经笑着说要吃掉他理论时的明媚。
沈未央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她没想到他会从巧克力问起。这似乎偏离了预设中严肃、甚至可能充满争执的谈话轨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试图轻描淡写,“只是……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做一点。”她没说出口的是,这个习惯,始于她刚进入他课题组的那年春天。
“习惯?”顾怀征重复着这个词,语调平缓,却带着剖析的意味,“是一种纪念,还是……一种告别?”他的问题总是这样,能精准地刺入最核心的区域。沈未央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几乎要将人看穿的审视。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纪念?告别?或许都有。诺亚项目的结束,像是一个阶段的终结。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将走向何方。制作巧克力,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仪式,祭奠那些未曾盛放就已枯萎的可能。“随你怎么想。”她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想听你怎么想。”顾怀征却不允许她逃避。他又靠近了一步,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和她身上那股混合着实验室消毒水与独属于她的、更柔软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心跳莫名失序。
压迫感随之而来。沈未央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靠得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他紧抿的唇线。他身上那种冷冽的、带着消毒水和纸张味道的气息强势地包围了她。“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法组织成句的语言。
“你电话里问我,如果两个人健全却难以沟通,研究的意义何在。”顾怀征没有催促,而是接回了最初的话题,但他的方式变了。“我现在回答你:研究的意义在于提供‘可能’。而将‘可能’变为‘现实’,需要的是勇气。”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上,意有所指。
“勇气……”沈未央喃喃重复,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顾教授是在鼓励我,要更有勇气吗?”她抬起眼,眼里蒙着一层水光,“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有勇气,另一个人却始终停留在理论层面,那这种勇气,只会显得可笑和一厢情愿。”她的话里带着刺,也带着痛。
顾怀征沉默了片刻。他当然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指责。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将一切都停留在理论和安全的距离内。他擅长构建模型,分析数据,却拙于处理活生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情感。他以为克制是保护,是负责,却可能只是一种更深的伤害。
“你说得对。”他忽然的承认,让沈未央再次怔住。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顾怀征,那个永远正确、永远理性的顾怀征,竟然会如此直接地承认她的指责是有道理的?这比她预想中的所有争吵都更让她心慌意乱。她愣愣地看着他,忘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