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熙凄厉不甘的哭嚎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沉重的关门声隔绝在外,如同掐断了最后一丝生机,也象征着一个时代在沈府后院的终结。大厅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劫后余生般的残余震惊。落针可闻,只有众人或轻或重、带着小心翼翼意味的呼吸声,以及偶尔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沈忠颓然跌坐回主位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后背甚至无法挺直,微微佝偻着。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后怕而沁出的细密冷汗,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竭力掩饰却依旧明显的疲惫和沙哑,像是磨损的砂纸:“都……都散了吧。”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准备离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他们一刻也不想多待。
然而,就在此时,顾瑾却上前一步,身姿依旧挺拔,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父亲,且慢。”
沈忠眉头猛地拧紧,极度不耐地看向她,眼神阴沉:“你还有何事?!”
顾瑾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厌烦,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父亲,王芸熙虽已惩治,但我母亲嫁妆的巨大亏空,尚未填补。此事关乎母亲身后哀荣,也关乎我慕容家的体面,更关乎……沈府对外的交代。”
沈忠一听又是钱,心头火起,方才那点疲惫瞬间被烦躁取代,语气生硬地道:“王氏已被处置,她名下私产尽数充公,难道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
顾瑾看着沈忠那试图蒙混过关、毫不顾及母亲冤屈的模样,心中厌恶更甚,如同吞了苍蝇般恶心。但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温顺的弧度,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父亲,若仅是府内之事,女儿自然不敢过多纠缠。但您莫要忘了,昭阳公主殿下,还在等着女儿的回话。若公主问起,女儿该如何回答?是说沈府已自行处置了贪墨之人,但被贪墨的嫁妆却无法追回?若公主觉得此事处理不公,或是觉得沈府……有意包庇,甚至能力不足,一怒之下将此事当作趣闻说与皇上听……”
她微微停顿,看着沈忠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皇上若知晓,沈府贪墨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数目……不知皇上会如何看待父亲?如何看待我沈府?届时,恐怕就不止是家务事那么简单了。有心人若再参上一本,说沈府侵吞如此巨额金钱,恐有谋逆之心……”
顾瑾的话音不高,却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沈忠的心口上!他当然知道这“八千万两黄金”一旦传到皇上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根本无需坐实,只要引起皇上的猜疑和震怒,就足够他沈忠丢官罢职,甚至整个沈府都可能万劫不复!
沈忠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愤怒、憋屈、恐惧的浊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炸开。他死死盯着顾瑾,眼神阴鸷得可怕,手指因用力握着椅子扶手而关节泛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沉得吓人:“那——你想怎么办?!”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
顾瑾迎着他吃人般的目光,毫无惧色,清晰地说道:“很简单。王芸熙所有的嫁妆及私产,尽数归入我母亲嫁妆名下,用以抵偿。若仍不足,差额部分,请父亲动用府中公中用度,分期拨付归还于我,直至填平亏空为止。”
“荒谬!”不等沈忠开口,一旁刚缓过气来的老夫人已经气得咳嗽起来,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地,“清丫头!你……你未免太过得寸进尺!王芸熙的嫁妆给你也就罢了!那本就是她的东西!可府中公中的钱,是维系整个沈府运转的根本,是祖宗留下的基业!那笔亏空是王芸熙一人所为,与沈府何干?怎能用全府的钱去填她一个人的窟窿?!这……这绝无可能!”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觉得顾瑾简直是疯了。
顾瑾转向老夫人,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祖母,您此言差矣。道理虽是如此,但世人会如何想?他们不会去深究这钱具体是被谁贪墨的,他们只会看到,我母亲的嫁妆在沈府管家期间,出现了巨额亏空。届时,流言蜚语只会指向沈府,说我们沈府贪墨儿媳嫁妆,败坏了慕容家的产业!这难道就对沈府的声誉有益了吗?” 她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沈忠,“用府中公账分期归还,看似是沈府吃了亏,实则是在向外界表明,我沈府有担当,有错必改,绝不推诿!这是在挽回沈府的声誉,是在消弭可能来自皇上的雷霆之怒!孰轻孰重,父亲、祖母,难道还分不清吗?”
沈忠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何尝不知道顾瑾说得有道理,甚至可说是眼下唯一能勉强堵住外界和皇室之口的办法。但这道理背后,是赤裸裸的胁迫!是被自己亲生女儿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的屈辱!他死死地盯着顾瑾,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儿。她哪里还是以前那个懦弱无能的沈婉清?这分明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条阴冷狡诈的毒蛇!
“你……非要如此吗?!”沈忠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顾瑾迎着他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不闪不避,甚至微微挑了一下眉毛,那动作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挑衅般的冷静:“女儿并非有意为难父亲,恰恰相反,女儿正是在为父亲、为整个沈府的未来着想。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平息此事,杜绝后患。” 她的话语冠冕堂皇,将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但眼神里那抹清晰的冷静与算计,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沈忠——这就是威胁,你接不接受?
沈忠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稳操胜券的模样,胸中怒火翻腾,却无处发泄。他知道,自己输了,至少在眼前这一局,他被这个女儿拿捏得死死的。昭阳公主,皇上,沈府声誉……每一个都是他无法承受的重压。
“好……好!真是我的好女儿啊!”沈忠猛地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和滔天的愤怒。他“好”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扫过顾瑾,也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你随意吧!”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顾瑾一眼,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狼狈,几乎是踉跄地、重重地甩袖,大步冲出了大厅,那背影充满了暴戾和一种灰溜溜的逃离感。
随着沈忠的离去,大厅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众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却不敢大声喧哗,纷纷神色各异地起身,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崔雁在丫鬟的搀扶下踉跄起身,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躲闪飘忽,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顾瑾的方向,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她窒息,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离去,背影仓惶。
李伊瑶垂着眼眸,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压抑了多年的释然和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凛然和对自己未来处境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