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破晓残痕(2 / 2)

薛老先生的目光在他沾满泥污的裤腿和鞋面上迅速扫过,脸上露出理解和蔼的神情:“莫急,莫急,小哥坐下说话。”他示意小伙计去拿药酒,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走出柜台,似乎要查看他的“伤处”。沈默之借着靠近的瞬间,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清晰而短促地将那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暗语送到老先生的耳边:

“三更寒露重,当归已发芽。”

薛老先生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僵!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温和眼眸深处,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如同平静的古井被投入巨石!衰老的身体似乎瞬间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行恢复了松弛。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出沉重如山的确认和决绝。他不再看沈默之,转向拿着药酒回来的小伙计,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无奈:“阿生,给这位小哥拿瓶好的红花油。唉,这世道,走路都不安稳呐!”

沈默之心头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紧迫感攥紧!暗语已送达,最高等级预警已发出!他的任务完成了!必须立刻撤离!他装作感激地接过小伙计递来的小瓷瓶,胡乱塞了两个铜板在柜台上,转身就要离开药铺。

就在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的刹那——

斜对面弄堂口那两个暗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他脸上!其中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阴鸷的特务,脸上闪过一丝狐疑,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他旁边的特务也立刻警觉起来!

坏了!被盯上了!

沈默之头皮一炸!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瞬间做出决断——绝不能回药铺连累薛老先生!他装作若无其事,甚至带着点被吓到的茫然,脚步却猛地转向,不再试图返回来时的棚户区小路,而是沿着静安寺路,混入稀疏但相对更多一些的人流,低着头,快步向西走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如同实质的、毒蛇般的冰冷视线,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背上!脚步!那两个特务开始移动了,正穿过马路,悄无声息地缀了上来!如同盯上猎物的鬣狗!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衣!他强迫自己保持步速,不敢快跑引起更大的注意,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身后越来越近、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街边的行人、黄包车、卖报童的吆喝,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前方路口,一辆老旧的墨绿色电车正哐当哐当地减速,准备靠站。下车的乘客稀稀拉拉。

电车!唯一的脱身机会!

沈默之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扑向即将打开的电车门!他最后一个挤了上去!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闭!隔着脏污模糊的车窗玻璃,他清楚地看到那两个特务阴沉的脸出现在站台上!其中一个特务甚至拔出了手枪,但碍于站台上还有几个等车的乘客,强忍着没有举起!

电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

沈默之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挤在拥挤的车厢中部,混杂在汗臭味、劣质烟草味和食物气味中,紧紧抓住头顶的吊环,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摆。他不敢回头,只能通过对面车窗玻璃的反光,紧张地观察着车后的动静。站台上,那两个特务的身影迅速变小,其中一个正对着步话机快速地说着什么!另一个则阴沉地盯着电车远去的方向!

危险并未解除!他们一定会通知前方设卡拦截!

电车沉闷地行驶着,每一站停靠都是煎熬。沈默之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目光扫过车厢里每一张疲惫麻木的脸,留意着每一个可能靠近他的人。当电车在“四马路”站停下时,他透过车窗,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老巡捕,正带着两个年轻的帮办,走向站台,似乎准备登车检查!

不能再等了!

沈默之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果断地随着几个下车的乘客挤了下去!他没有走向站台的出口,而是迅速转身,贴着电车庞大的车身,弓着腰快步溜到了电车的另一侧!利用车身的阻挡,隔绝了站台上巡捕可能的视线,他立刻闪身钻进了旁边一条狭窄、堆满垃圾桶的里弄!

身后传来了巡捕盘问乘客的粗声喝问。

他不敢停留,在如同蛛网般复杂的小巷里狂奔!汗水流进眼睛,刺痛难忍,他只能胡乱用袖子擦一下。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他只有一个念头:甩掉尾巴!活下去!把怀里的东西守到能交付的那一刻!

不知狂奔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背街小巷,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被甩远了。他躲在一个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墙角,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息,警惕地倾听着四周的动静。巷子深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和妇人的呵斥,远处隐约的警笛声似乎换了个方向。

暂时安全了?他不敢确定。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湿冷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缓缓滑坐在地,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沉重的铅云依旧低垂,压得整座城市喘不过气。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布料传来,那是藏在内袋深处、那份沾着他体温却也冰冷刺骨的情报副本——一张被他用油纸仔细包裹、折叠起来的、从铁盒图纸上撕下的最关键拓扑结构图。真正的核心蓝图,已被掌柜转移;这一角碎片,是双重保险,也是他此刻身上唯一能证明任务尚未完全失败的凭证。

他摸索出一个冰冷的烧饼,这是前一晚准备的干粮,硬得像石头。他用力撕咬下一小块,在嘴里艰难地咀嚼着,干涩的面粉碎屑刮着喉咙。必须补充体力。特务的搜捕网只会越来越密,白昼是他们的天下,他必须在下一个夜幕降临前,将手中这份沉重的碎片,送到那个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备选联络点——位于法租界边缘、龙蛇混杂的“老城隍庙”古玩市场深处,“博古斋”的老板手里。然而通往那里的每一条路,此刻都如同布满荆棘与陷阱的雷场。

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饼渣,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沉重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巷子口外,城市在白日里开始它嘈杂而危险的喧嚣。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垃圾和淡淡硝烟味的冰冷空气,将破旧外套的领子竖得更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再次无声地融入弄堂深处曲折的阴影里。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刀刃之上,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沈默之强忍着腿部的酸麻,贴着霉味浓重的墙根,谨慎地向前移动。这条弄堂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行,头顶是晾晒的破衣服和被油烟熏黑的竹竿,滴落着浑浊的水滴。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咳嗽声。他立刻停下,身体紧贴凹陷的门框阴影里。

一个佝偻着背、提着破旧马桶的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浑浊的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阴影里的年轻人。沈默之等他走远,才迅速闪身,继续前行。弄堂尽头是一个堆满废弃木桶和破陶罐的垃圾堆,几只硕大的老鼠被脚步声惊动,吱吱叫着钻入缝隙。按照模糊的记忆,掌柜曾提过,穿过这片垃圾堆,翻过一道矮墙,就能进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后街。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木刺和碎瓷片划破了手掌也顾不上。矮墙不过一人半高,上面插着尖锐的碎玻璃。他退后几步,猛地助跑,蹬着墙边一个歪斜的木桶借力向上蹿去!双手死死抓住墙头边缘,碎玻璃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咬紧牙关,手臂发力,身体艰难地翻越过去,重重地摔落在墙另一边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这里是一条死胡同的后巷,两边是高大仓库冰冷的水泥后墙。巷子里堆着腐烂的菜叶和空麻袋,空气污浊。唯一的出口通向一条稍宽的马路。沈默之爬到巷口,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马路对面是一排低矮的店铺,有米店、油坊和一家叮当作响的铁匠铺。行人不多,一个背着木箱的磨刀匠慢悠悠地吆喝着走过。

暂时没有看到制服警察或可疑的特务。他定了定神,正准备快速穿过马路——

“站住!说你呢!”

一声粗粝的呵斥如同炸雷在身后响起!沈默之的心脏骤然停跳!他猛地回头,只见巷子深处,刚才他翻越的那堵矮墙角落阴影里,竟然悄无声息地转出来两个黑衣短打的汉子!正是之前追踪他的那两个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