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突然想起江大海说的话——比在铁北强百倍。
强百倍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不用再闻这呛人的煤气味?是不是不用再住这墙皮掉渣的破房子?是不是不用再为下个月的医药费发愁?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铁北虽然破,虽然穷,虽然空气里都飘着铁锈味,但这里有他瘫痪的父亲,有……有林暮。
有那个会在他修东西时偷偷画画的小子,有那个会在他累的时候默默递上一杯水的小子,有那个会在害怕时紧紧抓住他胳膊的小子。
这些东西,是那两千块买不来的。
江川关掉煤气,把馒头捞出来,放在盘子里。热气腾腾的馒头散发着白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吃吧。他把盘子端到折叠桌上,声音有点闷。
林暮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却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他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江川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这小子总是这样,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
江川也拿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没什么味道,像在嚼蜡。他嚼了两口,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把剩下的半个放回盘子里。
我去看看我爸。他站起身,扶着墙,慢慢往里屋走。
里屋的光线很暗,窗帘拉着,只留了条缝。江川他爸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江川走到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角。
醒了?他轻声问。
床上的人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转向江川,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谁来了?
妈那边的表叔,江川言简意赅,叫江大海,从南方来的。
江父了一声,没再问,眼神却复杂起来,在江川脸上来回逡巡,像是想看透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来干啥?
江川沉默了一下,没说实话:路过,来看看您。
江父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那双曾经充满力量的眼睛,现在只剩下浑浊和疲惫,却依然锐利,仿佛能看穿江川所有的心事。
父子俩就这么对视着,屋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江川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看向墙上挂着的旧照片——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他还穿着开裆裤,骑在父亲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的父亲,肩膀宽阔,眼神明亮,是铁北钢厂最好的焊工。
江川的心里突然一阵发酸。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又看了看父亲枯瘦的、毫无知觉的腿,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
……南方好。江父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江川心上,比铁北……有奔头。
江川猛地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不舍,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爸……江川的声音有点抖。
江父没再看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缕微光,眼神悠远而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江川站在床边,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消瘦的侧脸,心里那团乱麻好像更紧了。他知道父亲的意思,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被困在这张床上太久了,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也一辈子困在铁北这个地方,困在他这个废人身边。
可是……
江川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客厅,仿佛能穿透那扇薄薄的木门,看到那个正小口啃着馒头的纤细身影。
他怎么能走?
江川扶着墙,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客厅里,林暮已经吃完了馒头,正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那本旧杂志。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影。
江川走到折叠桌旁坐下,拿起那半个没吃完的馒头,无意识地掰着。白色的馒头屑掉在桌子上,像一小堆细碎的雪。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某个难以抉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