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午后总是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秋老虎把最后一点热意灌进筒子楼,阳光透过蒙着灰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飘。林暮坐在折叠桌前,手里捏着一张A4画纸,指尖有点发颤。
这纸是张老师上周给的,说他基础练习用得上,厚实,不容易擦破。林暮一直没舍得用,把它夹在《素描基础教程》里,压得平平整整。现在纸页边缘还留着书本的折痕,像道浅浅的疤。
桌角的纸箱里传来窸窣声,铁蛋醒了。它现在利索多了,三条腿撑着身子,伤腿悬空,一颠一颠地挪到林暮脚边,用脑袋蹭他的裤管。蓝眼睛亮晶晶的,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子。
林暮弯腰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小猫立刻蜷成一团,尾巴绕着林暮的手腕,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伤腿的纱布换过新的,是林暮早上用江川给的碘伏仔细消过毒的,边缘用医用胶带粘得很整齐。
“饿了?”林暮小声问,手指挠了挠铁蛋的下巴。
铁蛋“喵”了一声,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林暮笑了笑,从帆布背包里摸出那个五块钱的猫粮袋——江川昨天塞给他的,袋子边角被手指捏得有点皱。他倒了一小撮在手心,铁蛋立刻凑过来,小舌头舔得他掌心发痒。
阳光从铁蛋灰黑的毛上滑过,留下一道暖融融的金边。林暮看着它专注的样子,突然想起昨天傍晚的事。
也是这个时候,江川刚从维修铺回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手里拿着那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铁蛋当时也是这样,缠着江川的裤腿不放,江川嘴上骂着“丑死了”,却还是从柜里摸出猫粮袋,倒了点在手心。他蹲下来的时候,左腿因为脚踝的伤有点不稳,微微晃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铁蛋,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水。
那个瞬间,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当时正对着《素描基础教程》上的三点透视发呆,铅笔悬在纸上,却怎么也画不下去。江川低头的角度,铁蛋仰头的样子,还有落在他们身上的夕阳,像一幅现成的速写,直接刻进了他脑子里。
“就画这个。”林暮小声对自己说,把铁蛋放在腿上,腾出两只手。他从背包里拿出铅笔盒,里面是那12支中华牌铅笔,从hb到8b排得整整齐齐。他选了支2b的,笔芯削得尖尖的,是昨天晚上江川用美工刀帮他削的——江川的手很稳,刀刃贴着笔杆转一圈,木屑就卷成一个完整的螺旋,比林暮自己削的好多了。
林暮把A4纸铺平在桌上,用镇纸压住边角——那是个掉了漆的铁疙瘩,江川说是以前工厂里的零件,压纸正好。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昨天那个画面又清晰起来:江川微蹙的眉头,因为弯腰而绷紧的后颈,手上的薄茧蹭过铁蛋的耳朵,铁蛋的尾巴尖翘得高高的,像个小钩子。
他睁开眼,笔尖落在纸上,轻轻划下第一道线。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铁蛋偶尔的呼噜声,还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江川父亲房间的门关着,里面没什么动静,大概还在睡觉。窗外传来楼下小卖部老板娘和人聊天的声音,夹杂着自行车铃铛响,是铁北特有的嘈杂,却让这个小小的角落显得格外安宁。
林暮画得很专注。他先勾勒出江川的轮廓,肩膀很宽,因为蹲着的姿势,背有点弓,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韧劲。他想起江川修自行车时的样子,手指总是很稳,此刻画江川的手时,他特意加重了线条——虎口处的茧,食指关节上的小疤,都是他偷偷观察过的细节。
然后是铁蛋。林暮换了支hb的铅笔,轻轻描出它仰头的角度,蓝眼睛用留白表现,像两颗反光的玻璃珠。伤腿的纱布画得很仔细,边缘有些褶皱,是他早上换药时不小心弄的。他记得江川当时用鞋尖轻轻碰了碰铁蛋的伤腿,说“小心点,别又摔了”,语气硬邦邦的,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透视的问题似乎没那么难了。林暮想起昨天晚上江川说的“倒了就扶起来”,他调整了一下江川头部的角度,让视线自然地落在铁蛋身上,消失点藏在画面外,却让整个构图稳稳地立住了。他用8b的铅笔在江川的外套上涂了几笔阴影,那是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机油味好像能从纸上透出来。
画纸上渐渐浮现出两个身影:一个是有点笨拙却温柔的少年,一个是仰头讨食的小猫。没有背景,只有简单的线条和阴影,却比林暮之前画的任何几何体都要生动。
“画完了。”林暮小声说,放下铅笔,长长地舒了口气。手心有点汗,他在裤子上蹭了蹭。铁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歪着头看画,小鼻子凑到纸上,轻轻嗅了嗅。
“像吗?”林暮问它,声音带着点不确定。
铁蛋“喵”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画里自己的位置。
林暮笑了,把画纸小心翼翼地从镇纸下抽出来,放在窗台上晾干。铅笔屑落在窗台上,被风一吹,打着旋儿飘走了。他看着画,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好像又松了点,比喝了糖水还要暖。
他想把这幅画送给江川。但江川肯定会说“画这破玩意儿干嘛”,然后把它塞进抽屉,再也不拿出来。林暮不想这样,他想让这幅画能被看见,像一点微光,留在这个总是灰蒙蒙的客厅里。
目光扫过客厅的墙,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