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夜晚来得早,刚过八点,巷子里的路灯就昏昏沉沉地亮了起来,把筒子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趴在地上的巨型怪兽。江川家客厅的灯也亮着,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炽灯,瓦数不高,光线勉强能照亮整个屋子,却照不进角落里的阴影。
林暮就坐在那个角落里。
一张折叠桌被撑开,放在靠近江川父亲房间门口的位置,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名是《素描基础教程》。书旁边放着江川家那盏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台灯,插头处的电线缠着几圈黑色胶带,25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勉强在书页上投下一小块光圈,边缘模糊得像打了马赛克。
林暮的脸就埋在这片昏黄里,眉头微微皱着,右手握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在书页空白处画几笔。他看得很专注,连江川轻手轻脚走进来都没察觉。
江川刚从维修铺回来,身上还带着股机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他把工具箱放在门边,发出一声轻响,林暮这才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兔子。
回来了?林暮的声音有点干涩,大概是看了太久书没说话。
江川应了一声,单脚跳着往房间里走——他的脚踝虽然还没好利索,但已经能勉强着地了,只是走快了还是疼。他今天去医院换了药,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养半个月应该就能正常走路了。
江川父亲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江川推开门走了进去,过了大概十分钟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药瓶。
老江睡了?林暮小声问,视线已经回到了书上,但手里的铅笔没动。
嗯,吃了药睡了。江川把药瓶放在窗台上,那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空瓶子,明天得去买药了。
林暮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用铅笔在书页上轻轻划了一道线。
江川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瘸一拐地走到折叠桌旁,低头看了看书页上的内容——全是些线条和几何体,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江川嗤了一声,比修自行车还费劲。
张老师说基础很重要。林暮小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以前在养父母家,他们不让我学画画,这些基础的东西我都没系统学过。
江川了一声,没再问。他对画画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拖了把椅子坐在林暮对面,开始收拾今天挣的钱——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被他仔细地叠好,塞进一个铁盒子里。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江川数钱的窸窣声,林暮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房间里江川父亲偶尔的咳嗽声。昏黄的台灯光圈在林暮脸上晃,把他的睫毛影子投在书页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晃动。
江川数完钱,把铁盒子锁好,放在桌子最里面。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林暮的视线。
怎么了?江川挑眉。
没什么。林暮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耳朵却有点红,就是觉得……这灯光太暗了,伤眼睛。
凑合用吧。江川不以为意,以前我看书都用这个,也没见瞎。
林暮没说话,只是把台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让光圈更集中在书页上。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股倔强。
江川看着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老钢厂家属院看到的情景——林暮蹲在窗边喂猫,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柔和得像幅画。和现在这个皱着眉看书的样子,好像有点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江川突然开口,你天天在这儿看书,不影响老江休息?
不会,林暮摇摇头,声音很轻,我尽量动静小一点。而且……江叔叔好像不介意。
江川了一声。他知道他爸的脾气,沉默寡言,对什么都不太关心,以前厂里没倒闭的时候是这样,瘫痪在床后更是这样。但这几天,他发现老江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林暮刚开始在客厅看书的那几天,老江总是隔一会儿就咳嗽一声,或者故意翻身弄出点动静。江川知道他爸是嫌吵,但又不好意思说。后来有一次,林暮画了张铁蛋的速写,被老江看到了——那天林暮去给老江送水,顺手把速写本放在了床头柜上。
老江拿着那张画看了很久,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从那以后,他就没再故意弄出动静了。偶尔林暮看书累了,抬头休息的时候,会发现老江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好像有人在偷偷看他。
但这些江川没告诉林暮,他觉得没必要。
对了,林暮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递给江川,这个给你。
江川接过来,翻开——里面全是铁蛋的速写。睡着的铁蛋,吃饭的铁蛋,尝试走路的铁蛋,还有……被他用鞋尖拨来拨去的铁蛋。每一张都画得很仔细,连铁蛋尾巴上的毛都根根分明。
画这玩意儿干嘛?江川嘴上嫌弃,手指却小心翼翼地翻着页,生怕弄坏了。
觉得……挺有意思的。林暮小声说,铁蛋很坚强,明明腿那么疼,还是每天都努力想走路。
江川抬起头,正好看到林暮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他心里一动,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吐出一句: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