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薄的灰。天刚蒙蒙亮,风就顺着筒子楼之间的缝隙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尘土,打着旋儿撞在江川维修铺的塑料布棚子上,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江川是被这风声吵醒的。
他在里屋的折叠床上睁开眼,窗外的天色还带着点青灰色。左臂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稍微一动,胸口就牵扯着发紧。脚踝也肿得厉害,昨晚林暮给他重新包扎的纱布已经被渗出的血水浸透了一小块,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听着里屋父亲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越来越清晰的市井声——远处早点摊的油锅响,谁家孩子的哭闹声,自行车铃铛被风吹得叮当乱响。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是铁北最寻常的早晨。可江川却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破棉絮。
昨晚的争吵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林暮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那句带着哭腔的我走了...你怎么办?,还有最后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时,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样子。
江川闭了闭眼,狠狠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胸口的闷疼似乎减轻了些,但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却更甚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单脚跳着挪到外屋,把那个深蓝色的布包拿了过来。拉链被林暮拉得很严实,布包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纸币的棱角和硬币的硬度。
江川的手指摩挲着布料上那片深色的水渍,那是林暮的眼泪和水珠混在一起洇出来的。他想起林暮蹲在地上捡钱的样子,手指那么轻,那么小心,像是在捡什么稀世珍宝。
江川低低地骂了一声,把布包扔回桌上,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想承认,昨晚林暮那句话戳中了他。
我走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就像以前一样,一个人扛着呗。
江川单脚跳到维修铺,拉开塑料布的拉链。清晨的冷风吹进来,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他深吸了一口,感觉脑子清醒了些。
维修铺里还是昨晚的样子。几张待修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边,地上散落着几个扳手和螺丝刀,大概是昨晚争执时碰掉的。那个装钱的饼干盒被林暮放在了工具箱顶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
江川没去管那些散落的工具,径直走到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前,拿起扳手开始卸链条。他需要找点事做,让自己忙起来,这样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左手吊在胸前不方便,他只能用右手干活。卸链条这种平时闭着眼睛都能搞定的活,现在却显得格外费劲。扳手好几次从打滑的链节上滑开,磕在车架上,发出的声响。
有一次力道没控制好,扳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他右手虎口发麻。江川皱了皱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臂的伤口又开始疼了,一跳一跳的,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咬着牙,没吭声,弯腰去捡地上的扳手。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暮站在维修铺门口,背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他大概是刚到,头发上还沾着点清晨的露水,看到江川看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江川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他别过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链条,装作没看见。
林暮站在门口没动,过了几秒,才轻轻拉开塑料布走了进来。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工具箱旁边,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什么。
然后,他就蹲下身,开始默默地捡地上散落的工具。
江川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林暮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他先捡起一把十字螺丝刀,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放进工具箱最上面的格子里。接着是一把尖嘴钳,钳口有些变形,林暮小心翼翼地捏着钳柄,生怕被夹到。
一共七件工具。三把不同型号的螺丝刀,两把大小不一的扳手,一把尖嘴钳,还有一个生了锈的活动扳手。林暮一件一件地捡起来,擦干净,然后分门别类地放进工具箱。
他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但江川能看到他握着工具的手指,很细,很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空气里只剩下江川摆弄链条的声,还有林暮偶尔碰到工具箱发出的轻微声响。风从塑料布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棚子微微晃动。
尴尬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两人之间。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昨晚那场激烈的争吵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和话语。
江川的心思完全不在修车上面。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林暮,看着他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这个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维修铺。
林暮收拾到那个生了锈的活动扳手时,动作顿了一下。江川认出那是昨晚他挥向布包时掉在地上的扳手,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锈迹。林暮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锈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了起来。
江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疼。他猛地转过头,用力拧着自行车链条,一声,链条没卸下来,反而把齿轮别得更紧了。
嘶——江川倒吸一口凉气,右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左臂的伤口也因为这个动作牵扯得更疼了。
林暮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江川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擦那个扳手。只是擦得更慢,更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