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术课结束到现在,他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江川。张老师期待的眼神,那个美术高考预备班的名字,还有青北美术学院这几个字,像一颗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痒痒的,带着破土而出的渴望。可是,那个数字——三百块,像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三百块。
林暮偷偷抬眼看了看江川。江川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休息。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点粗。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偶尔会轻轻颤一下。林暮知道,江川的左臂被扳手砸得不轻,昨天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只是用碘伏擦了擦,江川的身体就抖得像筛糠,青筋都鼓起来了。
江川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林暮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但他大概能算出来。修一辆自行车五块到十块,电动车稍微多点,十几二十块。小家电看情况,有时候一天下来也就挣个三四十块。遇到下雨天或者没人来修东西的时候,可能一分钱都没有。上个月张婶的微波炉坏了,江川去修,忙了一下午,一分钱没收。前几天那个老爷爷的自行车链条断了,江川换了根新的,老爷爷只给了五块,江川也收了。
三百块...差不多是江川半个月的收入了。
江川要付江叔的医药费,虽然只是些止痛药和消炎药,但也是一笔开销。要交水电费,上个月的电费单贴在楼下的布告栏上,林暮看到江川家的是二十七块五毛。要买米买面,江叔最近胃口不好,江川昨天还说要去买点小米回来熬粥。还要买各种零件,修自行车用的内外胎、链条、刹车皮,都是钱。
林暮的手指在铁盒子的边缘掐出一道白印。他想起自己帆布背包侧袋里的招生简章,是张老师给他的,青北美术学院2023年本科招生简章,还有一本优秀作品选。他今天下午在教室里偷偷翻了翻,那些画看得他眼睛发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烧。他也想画出那样的画,想离开铁北,想去看看张老师说的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可是...
他凭什么?凭什么让江川为他负担这三百块?江川已经够辛苦了,每天上课,照顾江叔,还要守着这个小小的维修铺。他的手永远洗不干净,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油污。他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他甚至没有时间像其他十八岁的男生一样,去打球,去闲逛,去做那些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
林暮。
江川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林暮一跳。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江川正看着他,眼睛睁着,眼神很亮,像是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什么事?江川又问,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林暮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江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有点像铁北冬天结冰的河面,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底下却可能藏着涌动的暗流。
巷子里的路灯突然亮了,昏黄的光线洒进铺子里,把一切都染上一层暖色调。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很长,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悲凉。
林暮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有点发闷。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很白,没什么力气,不像江川的手,那么结实,那么稳。这双手只会拿画笔,画那些不能当饭吃的画。
张老师...林暮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今天跟我说...市里文化宫...新开了个美术高考预备班。
他说完这句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震得他耳膜发疼。他不敢看江川的表情,只能死死盯着地上的一个小螺丝,那个螺丝生了锈,边缘有点卷。
铺子里安静得可怕。
江川没有说话。林暮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平稳,不像刚才那么粗了。还有远处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在说什么新闻。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暮以为江川不会再问的时候,江川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是那么平淡:哦。怎么样?
林暮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厉害。老师说...挺好的...有经验的老师...去年还带出过考上青北美术学院的学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青北美术学院这几个字的时候,几乎细若蚊蚋。
他等着江川的反应,等着他说,或者跟你有什么关系,甚至是你又考不上。这些话他都在心里预演过无数遍了。
可是江川还是没说话。
林暮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江川一眼。江川还是靠在墙上,看着他,眼神很深,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模糊。
学费...林暮的声音抖得厉害,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老师说...外面这种班都要六百...这个是政府补贴的...只要...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那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说不出口。三百块...江川半个月的收入...够买多少米多少面...够交几个月的电费...够给江叔买几盒止痛药...
多少?江川追问了一句,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
林暮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几乎被风吹散:学费不贵...才300块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