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六千七。这个数字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手心发疼。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包里的钱包,手指隔着帆布,能摸到里面几张薄薄的纸。
他把钱包掏出来,放在膝盖上,慢慢打开。里面有一张五十的,三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还有几个一块的硬币。他把钱一张一张拿出来,在小马扎旁边的地上摆成一排,像在数数零件。
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八十五...加上硬币,一共八十七块三毛。
夕阳把钱照得有点晃眼,红色的五十块在地上摊着,像一块褪色的红布。林暮看着这排钱,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八十七块三毛,连报名费的一半都不够。他想起刚才想象的那个亮堂堂的画室,现在看来,像废弃工厂区墙上的涂鸦,鲜艳,却一碰就掉渣。
\"啧。\"
江川突然发出一声响。林暮吓了一跳,赶紧把钱拢起来,手忙脚乱地塞回钱包。江川已经修好了电动车的后轮,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他:\"数钱呢?\"
\"没...\"林暮的脸有点红,把钱包塞进背包,\"就是...看看还剩多少。\"
江川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夕阳照在江川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探究。林暮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资料。
江川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拿起地上那辆刚修好的电动车的脚撑,\"咔\"地一声撑住。\"钱不够了?\"
\"不是...\"林暮小声说,\"还有八十七块多。\"
江川\"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摸出一根烟,没点,夹在耳朵上。\"要买什么?我这里还有点零钱。\"
林暮猛地抬起头,对上江川的眼睛。江川的眼神很平静,没什么表情,就像平时问\"吃了吗\"一样自然。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喉咙有点堵。他想说\"不用\",想说\"不是买东西\",想说\"是考学要很多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怎么说?说他想去北京考美术学院,要花几千块?江川自己还在为他爸的医药费发愁,昨天修了五辆车,才赚了八十块,晚上给江叔叔买药就花了五十。他怎么能再开口要钱?
\"真不用。\"林暮低下头,声音有点闷,\"就是...随便看看。\"
江川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再追问,只是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重新塞回烟盒。\"饿了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等我把这车送回去,带你去吃碗面。\"
林暮愣了一下:\"送车?\"
\"嗯,\"江川踢了踢那辆电动车,\"老王家的,腿脚不方便,我给送过去。\"他看了看天色,\"不远,二十分钟就回来。\"
林暮点点头,没说话。江川跨上电动车,试了试刹车,\"吱呀\"一声响。他回过头,对林暮说:\"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嗯。\"
江川骑着电动车走了,车后座歪歪扭扭地绑着个工具箱,叮叮当当地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拐过街角,就看不见了。
修车铺里只剩下林暮一个人。风从塑料布棚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吹得资料哗啦啦响。林暮低下头,重新拿起那叠资料。
最上面那张招生简章,\"青北美术学院\"几个字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发亮,周围一圈的灰尘都被蹭掉了,露出几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他想起张老师的话:\"你有天赋...别浪费了那双手。\"
他抬起自己的手,在夕阳下看着。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是养母以前总说的\"好看的手\"。可这双手现在能做什么呢?能画画,能帮江川递扳手,能洗自己的衣服,却赚不来那几千块钱。
他想起江川的手。江川的手比他的大,骨节分明,布满薄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油污。那双手能修好最复杂的链条,能扛起沉重的零件,能赚钱给江叔叔买药。那是双有用的手,像铁北工厂里那些老机器,看着粗糙,却能实实在在地干活。
而他的手呢?除了画画,好像什么用都没有。画出来的画,不能当饭吃,不能付医药费,更不能变成去北京的火车票。
林暮轻轻叹了口气,把资料一张张叠好。叠得很整齐,像张老师刚给他时那样。他把叠好的资料放进背包侧袋里,那里还放着早上江川给的馒头包装袋,叠得方方正正的,边角都对齐了。资料和包装袋挨在一起,硬硬的纸和软软的塑料袋,硌着他的腰。
夕阳慢慢沉下去了,天空从橘红色变成了灰蓝色。远处废弃工厂的烟囱在暮色里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像个沉默的巨人。修车铺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江川的工具箱、散落的零件、待修的自行车,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林暮坐在小马扎上,没动。他看着江川刚才修车的地方,地上还有几滴机油,在暮色里泛着微弱的光。风穿过塑料布棚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远处工厂区的风。
他伸出手,摸了摸背包侧袋里的资料。硬硬的一叠,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心里那点刚被点燃的火苗,已经变成了一点微弱的灰烬,暖烘烘的余温还在,却再也烧不起来了。
林暮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背包侧袋里的资料和馒头包装袋,隔着帆布,轻轻贴着他的腰,像两块小小的、冰冷的石头。
铁北的傍晚,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火车鸣笛声,悠长而沉闷,像在诉说着什么。林暮默默地坐着,把资料和那点不切实际的希望,一起收进了背包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