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凑过去,就着灯光细看,纸上的字迹是影十一惯常的刚硬笔锋:“柳承安,字明远,原东宫詹事府主簿,庆元十年因文字狱贬为晋州税吏”。
“詹事府主簿?”她挑眉,指尖点了点这几个字,“那是专管太子文书的官,离权力中心近得很,怎么会因为一场不起眼的文字狱被贬?而且偏巧贬去晋州,庆元十年,正是晋州大旱的那年。”
“更有意思的是。”顾昭的拇指划过“晋州税吏”几个字,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面沙沙响,“庆元十年晋州大旱,颗粒无收,可赈灾粮记录里,那年的税赋却比丰年还多三成。一个刚被贬的小吏,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既能接触到北疆药材的调度,又能精准地利用晋州的灾情?”他抬眼时,眸底像压着团火,烧得人心里发慌,“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苏晚突然想起逃荒路上,母亲林氏临死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有些医书里的毒方,寻常百姓用不上,只有行军打仗的人才用得着,能悄无声息地……”后面的话被咳血打断,如今想来,母亲指的恐怕就是这种混合毒。她转身冲进药柜,翻出个上了锁的檀木匣,钥匙串在她腕间的红绳上,那是母亲留的遗物。匣子里装着她从三个死去的难民体内取出的药渣——黑褐色的碎末,混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纤维,像晒干的枯草。
“这是我从三个病人胃里取出来的。”她捏起一点放在白纸上,又沾了点清水调成糊状,一股若有似无的苦腥气散开,“乌头草的毒我认得出,但这里面还有曼陀罗的籽,以及……”她凑近了些,仔细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马钱子的苦,藏在最底下。”
顾昭皱眉:“这不是普通的毒药,是冲着让人活不成也死不透来的。”
“是混合型神经毒素。”苏晚的声音发沉,像浸在冰水里,“乌头草让人关节肿痛,看起来像风湿;曼陀罗乱人心智,会胡言乱语,像疯癫;马钱子催发呕吐便血,像饿极了的恶疾——这三种毒混在一起,症状会像极了饥荒引发的疫病。”她想起那些被抬到医馆的难民,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抓着她的手嘶哑地喊“饿”,可剖开肚子查验时,里面根本没有食物残渣,只有这些磨成粉的毒药,“有人故意把毒掺进有限的粮里,让百姓以为是饿病了,实则是在慢性中毒,既掩盖了下毒的痕迹,又能悄无声息地……”她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懂那未尽之言。
“所以北疆的药材不是送去赈灾,是被用来制毒?”顾昭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震得茶盏跳了跳,溅出几滴茶水,“那些官差说晋州颗粒无收,可他们私吞的赈灾粮,怕早就换成了这些要命的东西!用百姓的救命粮,换害人的毒药!”
话音未落,外堂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节奏急促,在这三更天里显得格外突兀。虎子刚要起身去开,却被苏晚一把拦住——三更天敲医馆门的,要么是急病垂危的,要么是藏着急事的,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
门开处,站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妇,棉袄上打满了补丁,露出的棉絮都发黑了。她一见苏晚,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出点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叠叠裹得严实。
“苏大夫,这是我家老爷让我送的。”老妇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他说……他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让您务必看仔细。”
苏晚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拆开三层油纸,露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泛黄的信纸上,字迹清瘦如竹,带着点文人的风骨:“若想查清真相,须往西山驿。那里藏着真正的‘血莲’,也藏着庆元十年的账。”落款是“柳承安”。
“血莲?”顾昭凑过来看,眉头拧得更紧,“我听过北疆有种血莲,说是能解百毒,可那是皇室秘药,寻常人连见都见不到,怎么会藏在西山驿这种荒僻地方?”
“这不是恐吓,是引路。”苏晚把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那些清瘦的字迹慢慢蜷成灰,“柳先生在引我们去西山驿。他之前故意留下账册、在茶里多放枸杞引我们注意,现在又送这封信——他在试探我们,看我们有没有查下去的胆子,有没有能接住真相的本事。”
顾昭突然想起自己回府时,书房案头不知何时多了封密函,压在他常用的砚台下。纸张泛着旧黄,像是放了许多年,可墨迹却新鲜得很,显然是刚写不久:“你父曾言,皇权之下,无人能全身而退。今时今日,你手握密诏,面对三万冤魂,可还愿为君赴死?”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封密函,喉结动了动。父亲?他从小跟着母亲在边关长大,母亲从未提过父亲是谁,只说他死在战场上了。难道……
“顾昭?”苏晚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眼里带着担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他扯出个笑,把密函的事死死压在心底——有些事,牵扯太大,他得自己先理清楚,不能让她跟着担风险。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像无数白色的精灵。苏晚推窗望去,雪花落在青瓦上,很快就被夜风吹散,留不下一点痕迹。
她想起逃荒时,也是这样的雪天,天寒地冻,母亲背着发高烧的弟弟,她扶着沉甸甸的药箱,一步一滑地往京城走。那时候她以为,到了京城就有活路,就有公道;现在才明白,京城的雪底下,埋着比关外冻土更深的寒,更毒的刺。
“这场棋局,我们只是刚看清了棋盘的边角。”她轻声说,哈出的白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一层薄雾,很快又被风吹散,“西山驿……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顾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雪雾里,西山的轮廓像道模糊的影子,沉默地卧在夜色中,藏着说不出的隐秘,也藏着他们必须寻找的答案。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里,带着种破釜沉舟的清明——有些答案,躲不过,也不能躲,该去西山驿找了。